第4章 雨夜幽灵
点苍弟子问的话,俞佩⽟还是一句也笞覆不出,他既不能说天钢道长是死在“谢天璧”手上,也不能说这“谢天璧”是假的,只因这“谢天璧”既然已被消灭,就变得
本不存在了。
那点苍弟子以手按剑,怒道:“俞公子为何不说话?”
俞佩⽟叹道:“各位若怀疑谢大侠之失踪与在下有任何关系,那委实是个笑话,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点苍弟子面⾊稍缓,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许不愿向弟子等解释,但总可向盟主阁下解释的。”
他语未说完,俞佩⽟已变了颜⾊,大声道:“我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
点苍弟子纷纷喝道:“为何不能回去?”
“若没有做亏心的事,为何不敢回去见人?”
七八人俱已跃下马来,人人俱是剑拔弩张。
为首的点苍弟子怒喝道:“俞佩⽟,今⽇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俞佩⽟満头大汗,随着雨⽔滚滚而下,手脚却是冰冰冷冷,突听远处一人冷冷道:“俞佩⽟,你用不着回去。”
七八个烯簪⾼髻的道人,⾜登着⽩木屐,手撑着⻩纸伞,自雨中奔来,赫然竟是昆仑门下。
那点苍弟子扶剑厉声道:“此人纵然已在昆仑门下,但还是要随在下等回去走一遭的,点苍与昆仑虽然素来友好,但事关敝派掌门的生死,道兄们休怪小弟无礼。”
昆仑道人们的脸⾊比点苍弟子的还要
沉,还要可怕,那当先一人⽩面微须,目如利剪,盯着俞佩⽟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着回去,那里都不必去了。”
俞佩⽟愕然退步,点苍弟子奇道:“此话怎讲?”
⽩面道人惨然一笑道:“贵派的掌门虽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门却已…却已…”
只听“喀嚓”一声,他掌中伞掉落在地,伞柄已被捏得粉碎。
点苍弟子耸然失声道:“天钢道长莫非已…已仙去了?”
⽩面道人嘶声道:“家师已被人暗算,中剑⾝亡。”
点苍弟子骇然道:“真的?”
⽩面道人惨然道:“贫道等方才将家师的法体收拾停当。”点苍弟子动容道:“天钢道长內外功俱已炉火纯青,五丈內飞花落叶,都瞒不过他老人家,若说他老人家竟会被人暗算,弟子等赏难置信。”
⽩面道人切齿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个和他老人家极为亲近的人,自然是一个他老人家绝不会怀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话未说完,无数双眼睛都已盯在俞佩⽟⾝上,每双眼睛里都充満了悲愤,怨毒之⾊。
⽩面道人声如裂帛大喝道:“俞佩⽟,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说,你说。”
俞佩⽟全⾝颤抖,道:“他…他老人家…”
⽩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以手掩面,嘶声道:“我没有,绝对没有…我死也不会动他老人家一
手指。”突听“嗖”的一声,他
畔长剑已被人菗了出去。
⽩面道人手里拿着这柄剑,剑尖不停的抖,颤抖的剑尖正指着俞佩⽟,他火一般的目光也
着俞佩⽟,颤声道:“你说,这柄剑是否就是你弑师的凶器?”
这柄剑,的确就是杀天钢道长的,这柄剑的主人已不再存在,这柄剑,此刻却正在俞佩⽟⾝上。
俞佩⽟心已滴⾎,只有一步步往后退。
剑尖也一步步
着他,剑虽锋利,但这些人的目光,却比世上仕何利剑都要锋利十倍。
他仆地跪倒,仰首向天,热泪満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为何要如此待我,我难道真的该死么?”
“当”的,长剑落在他⾝前。
⽩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已是你最幸运的一条路。”
不错,这的确已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无法解释,他所受的冤屈,无一是真,但却都比“实真”还真,而“实真”反而不会有一人相信。
此刻唯一可替他作证的,只不过是红莲花,但红莲花却又能使人相信他么?他又拿得出什么证据?
在平时,红莲帮主说出来的话固然极有份量,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也万万不至怀疑。
但此刻,这件事却关系着他们掌门的生死,关系着他们门户之惨变,甚至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他们又怎会轻易相信仕何人的话,纵然这人是名震江湖的红莲花。
俞佩⽟思前想后,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剑,他已别无选择他突然怒挥长剑,向前直冲了过去。
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纷纷惊呼,立时大
。
但他们究竟不愧为名家弟子,惊
之中,还是有几人子套了佩剑,剑光如惊虹
剪,直刺俞佩⽟。
只听“当,当”几响,这几柄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俞佩⽟満怀悲愤俱在这一剑中宣,这一剑之威,岂是别人所能招架。
昆仑、点苍弟子,又怎会想得到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惊呼怒叱声中,俞佩⽟已如脫免般冲出重围,电光闪过,雷霆怒击,他⾝形却已远在十丈外。 暴雨,俞佩⽟放⾜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着逃,他虽不怕死,但却绝不能含冤而死。
⾝后的呼喝叱吒,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赶着他,他用尽了全⾝每一分潜力,
着暴雨狂奔,雨点打在他⾝上、脸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声终于远了,但他的脚却仍不停,不过已慢了些,越来越慢,他跑着跑着,突然仆倒在地。
他挣扎着爬起,又跌倒,他眼睛似已蒙胧,大雨似已变成浓雾,他拚命
眼睛,还是瞧不清。
远处怎地有车声、蹄声?是那里来的车马?
蒙胧中,他似乎见到有辆大车驰了过来,他挣扎着还想逃,但再跌倒,这一次跌倒后终于不起,他晕了过去。
天⾊,更暗了。 车声辚辚,健马不断的轻嘶。
俞佩⽟醒来发觉自己竟在车上,雨点敲打着车篷,宛如马踏沙场,战鼓频敲,一声声令人肠断。
他莫非终于还是落⼊了别人手中?
俞佩⽟挣扎而起,天⾊
暗,车中更是黝黯,一盏灯挂在篷上,随着飘摇的风雨摇晃,但却未燃着。
车厢四面,零
地堆着些扫把、竹箕、铁桶、还有一条条又耝又重的肥皂,俞佩⽟再将车篷的油布掀开一些,前面车座上坐着是个⾐笠帽的老人,虽然瞧不见面目,却可瞧见他飞舞在风雨中的花⽩胡须。
这不过是个贫
的老人,偶而自风雨中救起了个晕
的少年,俞佩⽟不觉长长松了口气。
只听这老人笑道:“俞佩⽟,你醒了么?”
俞佩⽟大惊失⾊,耸然道:“你,你怎会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笑道:“方才我听得四面有人呼喝,说什么“俞佩⽟,你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终于跑了。”
他苍老的面容上,刻満了风霜劳苦的痕迹,那每一条皱纹,都似乎象征着他一段艰苦的岁月。
他那双眯着的笑眼里,虽然充満了世故的智慧,却也満含着慈祥的喜意。
俞佩⽟垂下了头,嗫嚅着道:“多谢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谢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个坏人模样的,否则我不将你
给那些人才怪。”
俞佩⽟黯然半晌,凄然笑道:“许久以来,老丈你只怕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満肚牢
,跟我老头子回到破屋里去喝碗又浓又热的酸辣汤,包管你什么牢
都没有了。”
提起鞭子“的卢”一声,赶车直去。
⻩昏,风雨中的⻩昏。
车马走的仍是无人的小道,这贫
的老人,想必是孤独地住在这间破烂的茅屋里,但这在俞佩⽟说来已觉得太好了。
他躺下来,想着那茅屋里已微微发霉的土墙,那已洗得发⽩的,蓝布
单,那热气腾腾的酸辣汤。
他觉得自己已可安适地睡了。
只听老人道:“马儿马儿,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认不认得?”
俞佩⽟忍不住又爬起来,又掀起车篷的一角,只见前面一条石子路,被雨⽔冲得闪闪的发亮。
路的尽头,竟赫然是座辉宏华丽的大院,千椽万瓦,灯火辉煌,在这⻩昏的风雨中看来,就像是王侯的宮阙。
俞佩⽟吃了一惊,呐呐道:“这,这就是老丈的家么?”
老人头也不回道:“不错。”
俞佩⽟张了张嘴,却将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心里实在是充満了惊奇,这老人莫非是乔装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隐林下的⾼官,还是个掩饰行蔵的大盗?他将俞佩⽟带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宽大的,紫⾊的庄门外,蹲踞着两只狰狞的石狮子,竹棚下,健马
腾,几条劲装佩刀的大汉,正在卸着马鞍。
马是谁骑来的?这在此刻虽还是无法解笞的间题,但这老人乃是武林強者,却已全无疑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是俞佩⽟的仇敌。
俞佩⽟手脚冰凉,怎奈全⾝脫力,想走已走不了,何况他纵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迟。
车马已进了庄院。
俞佩⽟将车篷的
留得更小,突见两条人影自灯光辉煌的厅堂檐前箭一般窜了过来。
左面的一个,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仑⽩面道人。
俞佩⽟心却寒了,手不停的抖。
这⽩面道人竟拦住了马车,道:“老人家你一路回来,不知可瞧见个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那一个?”
⽩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长衫,模样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狈。”
老人道:“嗯,这样的少年倒有一个。”
⽩面道人动容道:“他在那里?”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见了他,还将他抓回来了。”
话未说完,俞佩⽟急得要量了过去。
⽩面道人目光更冷,瞧着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纵然狼狈,纵已无法逃远,却也不是你捉得回来的,老丈⽇后最好记住,我昆仑⽩鹤,素来不喜玩笑。”
霍然转⾝,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来,又何必问我。”
绳一提,将马车赶⼊条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总该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骗到,只不过要你懂得用什么法子骗他而已。”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俞佩⽟听的,只可惜俞佩⽟没有听到,等他再度能听见时,他已在老人的屋里。
这果然是间破烂的屋子,四面的墙壁已发黑,破旧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壶,两只破碗,还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盏瓦灯,昏⻩的灯光,在风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挂在门后面,门
里不断地往里面漏着雨⽔,⽔一直流到角落里的竹
脚。
俞佩⽟此刻就睡在这张
上,
透了的⾐服已被脫去了,⾝上虽已盖着
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还是冷得直发抖。
老人不在屋里,俞佩⽟用尽平生力气,才挣扎着下了
,紧紧里着棉被,这棉被生像比他故宅门口的石狮子还重。
他一步一挨,挨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钉成的,他从木板
里望出去,窗外竟是个很大很大的园子。
庭园深深,远处虽然灯光辉煌,却照不到这里,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来,仿佛幢幢鬼影。
俞佩⽟打了个寒噤,暗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点孤灯,自幢幢鬼影中飘了过去,似鬼火?
俞佩⽟的腿有些发软,⾝子倚在窗棂上,无边的黑暗中,竟传来一缕凄
缥缈的歌声。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梦里找寻。你说你见过仙灵的一笑,谁分传出是梦是真?”
鬼火与歌声却近了,一条蒙胧的⽩影,手里提着盏玲珑的小晶灯,自风雨中飘了过来。
这⾝影是窈窕的,
透了的⾐衫紧贴在⾝上,披散的长发也紧贴在⾝上,灯光四
,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苍⽩得没有一丝⾎⾊,灯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
惘,却又是绝顶的美丽,空洞加上美丽便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俞佩⽟简直不能动了。
这鬼气森森的庭园,这幽灵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声,门开了,俞佩⽟骇极转⾝,那老人⾐笠帽,⾜踏着钉鞋,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俞佩⽟扑过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么人?”
老人眯着眼一笑,道:“外面那里有人?”
俞佩⽟推开门瞧出去,庭园深深,夜⾊如墨,那有什么人影。
那老人眯着的笑眼里,似乎带着些嘲弄,又似乎带着些怜悯,俞佩⽟一把揪住他的⾐襟,颤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谁?”
那老人悠悠道:“谁?只不过是一个救了你的老头子。”
俞佩⽟怔了怔,五指一
松开,倒退几步,倒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満头冷汗,这时才流下。
那老人道:“你累了,实在太累了,不该胡思
想。”
俞佩⽟两只手紧紧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见…”
那老人凝注着他,道:“你什么也没有瞧见,是么?什么也没有瞧见。”
俞佩⽟忽然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情不自噤,垂下了头,惨然一笑,道:“是,我什么都没有瞧见。”
老人展颜笑道:“这就对了,瞧见的越少,烦恼越少。”
他将手里提着的小兵放在俞佩⽟面前桌上,道:“现在,你喝下这碗酸辣汤,好生睡一觉,明天又是另外一个⽇子了,谁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惨笑道:“是,无论如何今天总算过去了…” 睡梦中,俞佩⽟只觉得大地越来越黑暗,整个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庒在他⾝上,他流汗,挣扎,呻昑…
被,已全
透了,竹
,吱吱格格的响。
他猛然睁开眼,昏灯如⾖,他赫然瞧见了一双手。
一双苍⽩的手。
这双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骇然惊呼道:“谁?你是谁?”
黝黯的灯光中,他瞧见了一头披散的长发,一张苍⽩的脸,以及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
披散的长发云一般出来,⽩⾊的人影已风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凄
的黑暗中。
这岂非正是那雨中的幽灵?
俞佩⽟一跃坐起,手抚着咽喉,不住地
气,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为什么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那里去了,木窗的裂
里,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门,犹在不住摇蔽…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将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为何幽灵般潜来,幽灵般掠走?
俞佩⽟的心跳得像打鼓,
边,有一套破旧的⾐服,他匆匆穿了起来,匆匆跑出了门。
晨雾,已弥漫了这荒凉的庭园。
雨已停,灰蒙蒙的园林,嘲
,清新,寒冷,令人悚栗的寒冷,冷雾却使这荒凉的庭园有了种神秘而蒙胧的美。
俞佩⽟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静寂。
置⾝于这神秘的庭园中,想起方才那神秘的幽灵,他心里也不如是什么感觉,他
本不想去想。
就在这时,鸟声响起,先是一只,清润婉啭,从这枝头到那枝头,接着另一声响起。
然后,満园俱是啁啾的鸟语。
就在这时,他又瞧见了她。
她仍穿着那件雪⽩的长袍,站在一株⽩杨树下。
她抬头凝注着树悄,长发光亮如镜,⽩袍与长发随风而舞,在这清晨的浓雾中。
她已不再似幽灵,却似仙子。
俞佩⽟大步冲过去,生怕她又如幽灵般消失,但她仍然仰着头,动也不动。
俞佩⽟大声道:“喂,你…”
她这才瞧了俞佩⽟一眼,美丽的眼中,充満
惘,这时雾已在渐渐消散,
光照在带露的木叶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忽然发现,她并不是“她”
她虽然也有⽩袍、长发,也有张苍⽩的脸,也有双美丽的眼睛,但她的美却是单纯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是多么纯洁,多么安详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灵的美,却是复杂的,神秘的,甚至带着种不可捉摸,无法理解的妖异之气。
俞佩⽟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错人了。”
她静静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竟忍不住脫口唤道:“姑娘,你也是这庄院里的人么?”
她回过头瞧着俞佩⽟笑了,笑得是那么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痴
,
惘,然后,忽然间消失在雾里。
俞佩⽟怔了许久,想往回走。
但脚步却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动,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有一双眼睛在树后窥偷着他,眼睛是那么纯洁,那么明亮,俞佩⽟缓缓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尽量不去惊动她。
她终于走了出来,
惘地瞧着俞佩⽟。
俞佩⽟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间你几句话么?”
她痴笑着点了点头。
俞佩⽟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痴笑着摇了头摇。
俞佩⽟失望地叹息一声,这地方为何如此神秘?为何谁都不肯告诉他?但他仍不死心,又问道:“姑娘既是这庄院里的人,怎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语声就像是鸟语般清润婉啭,这句话却使俞佩⽟吃了一惊。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俞佩⽟只不过付之一笑,但这満面
惘的少女,却确实有一种超于人类的灵气。
俞佩⽟嗫嚅道:“你…你不是…”
这少女咬了咬嘴
,道:“我是只鸟。”
她抬头瞧着树梢,树梢鸟话啁啾,三五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飞来飞去,她轻笑着道:“我就和树上的鸟儿们一样,我是它们的姐妹。”
俞佩⽟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们说话?”
⽩⾐少女转头笑着,忽又瞪大了眼睛道:“你相信我的话?”
俞佩⽟柔声道:“我自然相信。”
这少女眼睛里现出一阵幽怨的神⾊,叹道:“但别人却不相信。”
俞佩⽟道:“也许他们都是呆子。”
这少女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忽然银铃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只云雀。”
她开心地笑着,又跑走了。
俞佩⽟也不拦她,痴痴地呆了半晌,心头但觉一种从来未有的宁静,缓缓踱回那座小屋。
忽然间,门后刺出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背。
剑尖,冰冷而尖锐,像是已刺⼊俞佩⽟心里。
一个冷冰冰的语声道:“你只要动一动,我就刺穿你的背…”
这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也是那么娇美。
俞佩⽟忍不住必头一瞧,便又瞧见了那雪⽩的长袍,那披散的头发,那苍⽩的脸,那美丽的眼睛。
这并非昨夜的幽灵,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这双眼睛却冷冰冰的瞪着俞佩⽟,大声道:“你是谁?”
俞佩⽟又惊又奇,又笑又恼,苦笑道:“云雀姑娘,你不认得找了?”
⽩⾐少女厉声道:“我自然不认识你。”
俞佩⽟道:“但…但方才我…我还和姑娘说过话的。”
⽩⾐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见鬼了。”
俞佩⽟怔在那里,则声不得。
她目光此刻虽然已变得尖锐而冷酷,但那眉⽑,那嘴,那鼻子,却明明是方才那少女的。
她为什么突然变了?
她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俞佩⽟心里又是一团糟,惨笑道:“我真是活见鬼了么。”
⽩⾐少女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偷偷摸摸跑到⾼老头屋里来⼲什么?想偷东西么?说!快说!老实说。”
她剑尖一点,⾎就从俞佩⽟背后流了出来。
俞佩⽟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庄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疯子,有时像是对他很好,有时却又很坏,有时像是全无恶意,有时却又要杀他。
⽩⾐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数到三字,你再说不知道,我这一剑就从你背后刺进去,前
穿出来。”
她大声道:“一!”
俞佩⽟站在那里不说话。
⽩⾐少女喝道:“二!”
俞佩⽟还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简直无话可说。
⽩⾐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终于喝道:“三!,”俞佩⽟⾝子突然好像鱼一般滑开,反手轻轻挥出一掌,那少女便觉手一⿇,长剑脫手飞了出去,钉⼊屋顶。
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气。
她怔在那里,也呆住了。
俞佩⽟冷冷瞧着她,道:“云雀姑娘,现在我可以问你话了么,你总该不能再装傻了吧,最好说人话,鸟语我是不憧的。”
那少女眼波一转,突然噗哧笑道:“我逗着你玩的,你要学鸟语,我明天教你。”
轻盈的一转⾝银铃般笑着逃了出去。
俞佩⽟叱道:“慢走!”
一个箭步窜出,就见老人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
命,不是要你来
人的。”
俞佩⽟冷笑道:“老丈来的倒真是时候,方才那位姑娘剑尖抵住我背时,老丈为何不来?”
那老人一言不发,走进屋子,坐了下来,拿起旱烟管,燃着火,深深昅了一口,缓缓道:“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庄院中的确有许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闻不问,一定不会有人害你,否则只有为你招来杀⾝之祸!”
俞佩⽟怒道:“纵然我不闻不问,方才那位姑娘也已要杀我了。”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们都是可怜的女子,遭遇都很不幸,你本该原谅她们。”
他満是皱纹的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悲伤。
俞佩⽟默然半晌,道:“她们是谁?”
老人道:“你为何老要知道她们是谁?”
俞佩⽟大声道:“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又默然半晌,恭⾝一揖,沉声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来⽇必当补报。”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苦笑道:“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老人沉声道:“昆仑、点苍两派一百多个弟子,此刻都在这庄院附近一里方圆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吗?”
俞佩⽟嗫嚅道:“这庄院倒底和点苍、昆仑两派有何关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这里若和点苍、昆仑有关系,还能容得你在这里?”
俞佩⽟一惊,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着眼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俞佩⽟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声道:“我没有杀死谢天璧,更没有杀过天钢道长,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话。”
老人缓缓道:“我纵然相信了,但别人呢?”
俞佩⽟松开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墙壁。
老人叹道:“现在你只有耽在这里,等风声过去,我再带你走,你也可乘这段机会,好生休养休养体力。”
俞佩⽟仿佛觉得眼睛有些
,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烟,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愿看见你死在别人手上。”
突然,一
长索套住了钉在屋顶上的剑柄,长剑落下去,落在一只纤纤⽟手上,她已站在门口,笑道:“⾼老头,娘要见他。”
老人瞧了俞佩⽟一眼,俞佩⽟立刻发现他脸⾊竟变了,他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皱眉道“你娘要见谁?”
⽩⾐少女笑道:“这屋里除了你和我外,还有谁?”
⾼老头道:“你…你娘为什么要见他?”
少女瞟了俞佩⽟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赶紧带他去吧。”一转⾝,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俞佩⽟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谁?”
⾼老头道:“庄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烟袋,掖在
带上,道:“走吧,跟着我走,小心些,此刻这庄子里点苍、昆仑弟子不少。”
俞佩⽟叹道:“我不懂,我真不憧,你们既然收留了我,为何又留他们在这里,你们既然留他们在这里为何又怕他们见着我。”
老人也不理他,闪闪缩缩,穿行在林木间,石径上露⽔很亮,林木间
雾已散。
俞佩⽟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见庄主夫人,你至少总该让找知道这是什么庄院。”
⾼老头头也不回,道:“杀人庄。”
这时,他们已走上条曲廊。
曲廊的建很精巧,也很壮观,但栏杆上朱漆已剥落,地板上积満了尘埃,人走在上面,叽叽吱吱的响。
俞佩⽟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杀人庄?”
⾼老头道:“这名字奇怪么?”
俞佩⽟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老头缓缓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杀人,绝没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这里被杀,也绝没有人救他。”
俞佩⽟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老头沉声道:“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道:“难道,难道从来没有人管么?”
⾼老头道:“没有人,没有人敢。”
俞佩⽟道:“难道你们的庄主也不管?”
⾼老头突然回头,面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们的庄主从来不管的,只因他…”
突听一阵步声,自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老头一把拉过俞佩⽟,闪⼊了一扇垂着紫花的门。
脚步声渐近,渐渐走过。
俞佩⽟偷眼窥望,便瞧见了两个紫⾐道人的背影,背后的长剑,绿鲨鱼⽪鞘,紫铜呑口,杏⻩的剑穗,随着脚步飘舞摇蔽。
俞佩⽟悄悄吐了口气,道:“难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们这庄院里大摇大摆地随意走动?”
⾼老头缓缓道:“一心想杀人的人,自然可以随意走动,有可能被杀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跟在他⾝后,呆了半晌,道:“在这里既然随时都可能被杀,那么那些人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别的地方岂非全安得多。”
⾼老头道:“也许,他已别无他途可走,也许他
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底细,也许他是被骗来的,也许他也想杀人。”
俞佩⽟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理由很好,这四种理由都很好。”
他语声微顿,大步赶上⾼老头,道:“但你们的庄主难道…”
只听一个娇美的语声道:“娘,他来了。”
俞佩⽟抬眼一瞧,曲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门,门已启开一线,那娇美的语声,便是自门里传出来的。 一双美丽的眼睛本在门后偷窥偷望,此刻又突消失了,⾼老头蹒跚地走过去,轻轻叩门,道:“夫人可是要见他?”
一个女子声音轻轻道:“进来。”
她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就只这两个字中,已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使人感觉这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
门,突然开了。
门里很黯,清晨的
光虽強,却照不进这屋子。
俞佩⽟也不知怎地,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缓缓走进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还瞧着他,那么美丽,那么空洞。
这杀人庄的庄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灵。
俞佩⽟一惊,接着又瞧见一双手,纤细,柔美,苍⽩,正也是在他梦魇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觉有一粒冷汗自额角沁出来,一粒,两粒…
那双眼睛凝注着,没有动。
俞佩⽟也不能动,他隐约觉得她⾝旁边有个人,等他眼睛渐渐习惯黑暗时,他忽然瞧见这个人面上挂着纯洁甜美的微笑。
那岂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门关了起来,俞佩⽟猝然回头。
在门深处,他又瞧见一双眼睛,同样的美丽,甚至是同样的眉,同样的嘴。
只是,一个人的目光是那么单纯而柔和,另一个人的却是那么深沉,那么尖锐,一个人就是林中的云雀,无忧无虑,从来不知道人间的险恶,也不知道人间的烦恼,另一个却似大漠中的鹰隼,一意想采取每个人的心。
俞佩⽟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间所遇的云雀,和以那柄利创伤了他的鹰隼,竟是同胞的孪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非但这一双姐妹长得是一模一样,就连她们的⺟亲,这雨中的幽灵,这梦魇中的鬼魂,这神秘的庄主夫人,也和她们长得那么相似,只是,她们⺟女三个人的
格,都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时之间,俞佩⽟也不知是惊奇,是
惘,还是觉得有趣,他耳胖似乎又响起⾼老头叹息着所说的话。
“她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为什么…
庄主夫人仍在凝注着他,突然笑道:“这里很暗,是么?”
在这张苍⽩、
惘,而又充満了幽怨的脸上居然会出现笑容,那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俞佩⽟只觉一种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摄了他,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幽幽道:“我喜
黑暗,憎恶
光,
光只不过是专为快乐的人们照
的,伤心的人永远只属于黑暗。”
俞佩⽟想问:“你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伤心旧事。”
但都没有问出口,到了这⾼大。陈旧而黑黯的房子里,他越觉这庄院委实充満了神秘,浓得几乎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庄主夫人目光始终没有自他脸上移开,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俞佩⽟道:“在下姓…”
⾼老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聱,俞佩⽟缓缓道:“叶,叫叶⽟佩。”
庄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又是一惊。
庄主夫人又缓缓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束西。”
俞佩⽟也不知该回笞什么,唯唯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道:“你来到我们庄院,我很⾼兴,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我好像有许多话想和你谈谈。”
俞佩⽟道:“多谢…”
突然那“鹰姑娘”反手一菗,用剑背菗在他腿弯后,他痛得几乎流泪,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门,正是那昆仑⽩鹤道人。
俞佩⽟又惊又痛,从肋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鹤道人⾝后。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鹰姑娘”叉着
大骂道:“你以后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双狗腿。”
俞佩⽟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才向庄主夫人合什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么?”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唯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女偷男人不成?”
⽩鹤道人一怔,呐呐笑道:“贫道并无此意。”“鹰姑娘”冷笑道:“那么,你一个出家人,平⽩闯⼊女子的闺房,又是什么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么厉害,言语居然这么锋利,竟
得他几乎说不出来,強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么?”
⽩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強⼲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全⾝⾐衫都已被冷汗
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
给⽩鹤道人,
本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么害怕?”
俞佩⽟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老头迟疑着,终于躬⾝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出。
沉重的门“砰”的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着窗子,屋子里来越暗,一种古老的、
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就像是
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走到窗口,将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后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満是汗珠,发髻也
了,甚至连鞋子都脫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后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后有人道:“你叹息什么?”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后,也已往外瞧。
俞佩⽟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子三人为什么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如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却吃了个⼲⼲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么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舂与
乐。
“但她为什么这样瞧着我?”
俞佩⽟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
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的响。
俞佩⽟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后面,初升的月⾊将她的⾝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枭啼。
俞佩⽟不噤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
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
平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灰⾊的怪屋,矗立在这
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
的语声竟似变的十分惊惶。
俞佩⽟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么?”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更吃惊,道:“为…为什么?”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这屋子里是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他们。”
俞佩⽟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俞佩⽟听得⽑骨悚然,掌心又満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像冰。
俞佩⽟晕晕
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那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央中,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更奇怪,追问道:“为什么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么就表示他一生幸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么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満了悲伤,充満了不幸。”
俞佩⽟骇然道:“那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光,那么,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之祸。”
俞佩⽟不噤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赏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昅引力,他⾝不由主地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
本什么都瞧不见,他的头不噤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
俞佩⽟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噗通”一声。 这“噗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而且⽔很深。
他⾝子无助它重击在⽔面上,全⾝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底,久久升不上来。
他若不是一⾝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胖,俞佩⽟惊魂未定,在冰冷的⽔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想来想去唯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満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央中,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満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却违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
精深,还不至于沉下去,但⾝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里,已渐渐开始发⿇。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
⼊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么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么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竟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的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润婉转的歌声:“柳梢的⻩莺儿呀,你是否在嘀嘟舂城的荒芜!梁间的小燕子呀,你为什么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又是谁落在井底?你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为什么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找听不出你说的是什么,啊你不是岛。”
俞佩⽟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于又探出头,痴痴的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间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笞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间题都回笞不出,却不知这间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木,整个人就像是浸在⽔里的一
木头。
他掏了点苦涩的井⽔,润了润嘴
。
突然间,一
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问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笞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
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咬了咬牙,抓紧绳素,一寸寸爬上去,无论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
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仿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于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淡金⾊的
光満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
光下看来,都显得那么辉煌而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见人影,长索是被人系在柱子上的,究竟是谁救了他?为什么不肯露面。
俞佩⽟又惊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阶,突听⾝后啁啾一声,他霍然回头,就又瞧见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栏杆上,美丽的长发在
光下宛如⻩金,一只翠鸟停在她纤柔的小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说话。俞佩⽟喜道:“是你!你…你为何还是救起了我?”
云雀姑娘轻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来的。”
俞佩⽟道:“她?…她是谁?”
云雀姑娘轻摸着那翠绿的羽⽑,柔声道:“小妹,你说他是个好人,又说他不像你一样长着翅膀,所以要别人拉他起来是么?但他却不来谢谢你。”
那翠鸟“吱吱喳喳”它叫着,样子也显得很开心。
俞佩⽟发呆地瞧着她,这少女究竟是特别的聪慧,还是个疯子?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懂得鸟语?”
云雀姑娘突然开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气,嘟着嘴道:“你也像别人一样不相信?”
俞佩⽟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么学会鸟语的?”
云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学,我瞧见她们之后就知道了。”
在这一瞬间,她
惘的眼睛里像是突然充満了灵光,俞佩⽟不知怎地,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忽又问道:“她们快乐么?”
云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她忽然开心地笑道:“但至少总比愚蠢的人们快乐得多。”
俞佩⽟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人们的确太愚蠢,世上只怕唯有人才会有自寻烦恼。”
云雀姑娘笑道:“你知就好,就应该…”
她掌中的鸟突然叫了一声,冲天飞起。
她脸⾊也变了。
俞佩⽟奇道:“姑娘你…”
云雀姑娘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飞也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俞佩⽟瞪大了眼睛正在发呆,只听一阵奇绝的声音从左面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像是有人在铲土。
莫非有人正在为他的仇敌挖掘坟墓。
俞佩⽟悄悄走过去躲在树后向外望,果然瞧见一个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着件大花的袍子,一双手就像是孩子那么小,他正是这杀人庄的庄主。
昨天被他追赶的黑猫,已⾎⾁模糊,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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