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惺惺相惜
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仿佛是伶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像是只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
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汀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得了他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了。”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
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就还能杀第二个。”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侍候你?”
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人呢?
丁灵琳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有法子再躺下去,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了灵琳,就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觉得更难受。”
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得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找到,你知道为什么?”
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叶开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着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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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
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
上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
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净,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剑拔出来。”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能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却在思索着别的事:“这一剑莫非从窗外掷入,刺入了韩贞的脸,再钉在
上的?”
“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官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闪电一样。”
“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
上。”
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官远比剑时,我也
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
“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
叶开猜得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乘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在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有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将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
“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溶,泥泞
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乘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祆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
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
体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的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
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
膛道:“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硬坚
糙,青筋暴
,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
上去,两个人十指互勾,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竞想将叶开的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竞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
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了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耸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尚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帐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
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做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昌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来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锥子。”
吕迪目中
出了轻蔑之
,问叶开:“这锥子是你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的帐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了看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
,下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
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到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
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叶开道:“我听说过了。”
吕迪道:“你杀人自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人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
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
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
耸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
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着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筋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
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硬坚。
吕迪凝视着自己的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温侯银戟”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
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
、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
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
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产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己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科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迫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
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人云深处,剑已没人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但比刀锋剑刃更冷,更
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机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的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致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作出致死的错误判断。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
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已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不知道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大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
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
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间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009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致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
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迸裂,竟已在溃烂。“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需等,等对方
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
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大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
只要是李寻
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致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字:“你输了。”
“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
部会松弛。
他面上
出痛苦之
,因为他知道若是表现得越痛苦,吕迪就越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磨折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
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鹰爪功?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二定会有破绽
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
出的空门是在头顶。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
出,前
的空门也
了出来。
膛上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他
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
出来的。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
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
。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瞎子般落了下去。
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
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耸然变
。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住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
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
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竞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下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
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
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入了他的骨
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
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份,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份。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
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
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时杀他?”
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
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
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变得出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被人击败,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摇摇头。
昌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
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
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
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
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了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
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吕迪道:“我知道。”
突然墙外一人叹息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
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人已窜出墙外。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
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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