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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嗟来堂
  “怎么?索尖儿要在乌瓦肆开堂?”

 铁灞姑不由大感意外,讶然地望向金秤。

 这时,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乌瓦肆的暮色下。

 他们是坐在屋顶,四处望去,到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鱼鳞瓦叠加的屋脊,像是一片瓦的海洋…自家的房顶,别人家的房顶,从上面看都连在了一起,像乌云四合的

 这么在一起抱膝坐着,是很久以来他们兄妹俩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金秤与铁灞姑相识已久,在铁灞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了。从那时起,他们就很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却见金秤点了点头,低声叹道:“倒是这小子脾气烈,知道十九坊的氓盯上了他,索扯起旗子就跟他们干上了…你三哥确实老了,凡碰到事,远愁近虑的,只管瞻前顾后,再没有那小子那么爽快的脾气了。”

 铁灞姑一时无语,良久伸手拍了拍金秤的肩膀,摇摇头,似是在说:你不老,你怎么说得上老呢?

 暮云四合,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铁灞姑知道金秤发出的感慨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心头的伤感。

 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单只是这暮云四合,彼此抱膝坐着,就有一种厚实的安慰感温暖地笼罩在彼此四周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跟金秤一起在这里坐过。那时金秤还年轻,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他时常伤心自己长得不够好看,身材又短小,所有女人,怕是没一个看得上自己的;再后来,让他伤心的却是学艺终无所成,虽名列市井五义,但他自知,终此一生,自己的修为跟真正的绝顶高手相较,有非常大的一段差距…

 五义中人,要数金秤平里最是脾气温和,滑稽有趣,可铁灞姑知道他心头的伤。让她感佩的是,不管三哥心头有多少的伤,也不管那伤如何终在他心底‮磨折‬着,却只把他磨得越来越善良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却似有一句感喟始终在彼此身边徘徊。在铁灞姑嘴里,没吐出口的是这样一句:“你这个老头啊!”而在金秤心里,没说出口的却是:“我的老妹子啊…”

 所以什么也不需说,两人并坐,已觉温暖,因为彼此已经懂得。

 又坐了会儿,金秤渐渐转过心情,哧声一笑,竟又开心起来。

 铁灞姑一扭头:“你笑什么?”

 却听金秤吃吃笑道:“我在看我身边这瓦。突然发现,再不似当年了。原来,我屋顶这瓦,总是比别人家的要新一些,现在可不一样了。”

 铁灞姑脸上不由也漾起一笑,她知道金秤在说什么…当年,铁灞姑技艺初成时,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那时,她最自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总是练不太好。虽说草野女子,以技击之术驰名江湖的,多练有一手好轻功,可铁灞姑生得异于常人,不只较寻常女子来得高大,就是较寻常男子,也要高大出一截。她人生得本跟截铁塔也似,轻功练不好,那也是理所当然了。

 可她当年自己并不这么想。在她心里,未尝不羡慕别的女子那袅袅婷婷的身段。兼之,那时长安城还有一个柳姓的女子时常与她争风。每每受了嘲回来,她总爱来到单身的三哥家里,一遍一遍,整宿整宿地练那轻功提纵之术…

 想到这里,铁灞姑忍不住面微笑,想起自己当年,跳倒不是跳不起来,只是耸身一跃,好容易上了屋顶,然后保证就听得四下里一片“稀里哗啦”之声,落脚处的屋瓦保证被自己一片片地震得粉碎。所以三哥家那时,屋顶的瓦换得远比所有人家都勤,也总是新的。

 她想想也觉好笑,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金秤看她笑了,不由也心怀大快。今,他本是见这老妹子一个人坐在屋顶,才跳上来陪她的。

 只听他道:“小四儿,总算看见你出笑脸了。这些天,从你在异色门困回来,就没见你笑过,像有心事似的。有什么心事,现在是不是也该跟你三哥说说了?”

 铁灞姑脸上才出的笑意一时就散了。

 ——那,从异色门回来后,每每想起那夜的遭遇,她忍不住就不开心起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

 却听三哥故作滑稽地道:“我说,你就别憋着了。你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什么闺中女伴,不是嫌别人做作,就是嫌别人啰嗦,那时,不是有个卖花的啐嘴丫头粘上了你,整在你耳朵边念叨些什么小白脸的事,最后,你险些没大巴掌打到别人脸上,终究还是得罪了。所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闺中密友可以诉说。你为人一向心直口快,最受不得有事憋在心里,这么憋着,怕不憋出病来?所以有什么心事,还是跟我说吧。不跟你三哥说,却要对谁说?我见你这么闷着,已闷得我着实难过。”

 铁灞姑感他情意,看了看她的三哥,张了张口,却终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却听金秤默然了会儿,方问道:“可是跟索尖儿有关?”

 说这话时,他故意把头埋进肘弯,不去看铁灞姑。

 铁灞姑不由一愕,直直地望向她三哥,心想:他怎么会知道?

 却听金秤叹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从小到大,是再不肯说一句假话的。那你从异色门困回来,大家问你如何困的,你只说了句‘是索尖儿相助’,再什么都不说。别人没留意,我却如何会觉察不出不对?那,明明是李浅墨与索尖儿都在,你却单说索尖儿相助。以那小子那么点功夫,加上你们异色门那些古怪的规矩,再加上你这么个脾气,又一向最是讨厌他,肯说出是索尖儿相助,这其中,必有隐情。”

 铁灞姑一时不由怔住,这些天,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之事。仿佛只要不想,就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迟疑了会儿,金秤一捅她那结实的,铁灞姑忍不住一笑,想起小时,要有什么秘密,这个三哥总是要捅着她的她笑着说出来的。

 笑过后才听她叹道:“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让我从此欠下了他这一个大人情,怕此生都还不了他。”

 金秤笑道:“大人情?有多大?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起帮你还,还怕还不清?”

 铁灞姑却叹了口气,悠悠出神,半晌才道:“三刀六。”

 金秤不由就脸色一变。

 他分明已经听清,却意似不信,忍不住开口问了声:“他?”

 铁灞姑点点头,拍拍自己左腿,想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摸摸自己两个耳垂,低声道:“你知道,当年我与师父失散,据说,师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我,托异色门同门一定要找到我,不叫我在外面受苦。”

 她一时不由失神,想起当年她只觉得脾气古怪的师父。

 “所以她们找到我后,就要我在异色门下终此一生,除非、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她们觉得会真心照顾我的。”

 金秤见她说“三刀六”比了比左腿,却又摸了摸两个耳垂,开始不由怔了下,转念明白后不由哈哈笑道:“那个混小子,这情也不算大,不行,咱们几个哥哥给你凑钱,送他一对耳环好了。”

 没想铁灞姑叹道:“还不只如此呢…”

 她一时更显得出神,似是回忆起那晚的情形。

 “我还…被迫倾尽全力打了他一拳…可还不只如此…她们,最后还强他吃下了‘钟情蛊’…以后,如果稍对他有不,我只要略有言语,她们就可轻松取他性命。”

 想想平白无故地,一个人的性命就吊在了自己的手里,铁灞姑不觉得意,只觉得,那像是沉重无比的负担,平白亏欠了人的。

 摇摇头,她抬首望向天际:“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救我?难道只是为了以后好来折辱我?”

 金秤此时也不由一脸慎重。他隐约也知道些异色门的规矩,想了会儿后,不由问道:“难不成,那小子真向你求婚了?”

 铁灞姑一时一脸飞红,含嗔带怒地望了金秤一眼。这话,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能明说?

 金秤还很少看到这妹子羞羞窘窘,出小儿女情态,一时不由哈哈大笑。

 铁灞姑恼道:“你笑什么!人家正烦着,你却只当笑话听着。”

 却听金秤笑道:“我只是笑,那小子果真还有些眼力!不枉你三哥我当初一眼就看中了他。”

 铁灞姑不由急道:“我正为这个闹心,你别瞎开玩笑。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那小子那么混的脾气,一见面,我还就打了他,我只怕…下次再见面,他就好借着这件事来好好羞辱我的。”

 金秤望着她脸上神色,却情知,这个妹子,现在最怕的只怕并非索尖儿借机羞辱,而恰恰是为:他如果不是为了要羞辱她呢?

 这么想着,他只淡淡问道:“可他若是真心的呢?”

 铁灞姑直觉地答道:“不可能!”

 金秤一双眼睛默默地望向她。

 他什么也没再说,心底,却忽生感慨:自己,生来是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人,而他这老妹子,生来偏偏又身材过于高大,他们两个相甚深,别人看来只怕都觉得有些好笑吧?可单凭铁灞姑方才一句话,他却已经明白,在男女情事上面,这个妹子,与受过无数伤害的自己一样,其实是…充自卑的。

 那其实,也是一种绝望。从小到大,从身边人等或明或暗的暗示里,他们已隐隐觉得绝望。哪怕…哪怕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儿真真正正喜欢上了自己,而自己,敢期待,敢相信,她对自己所怀抱的就是…“爱”吗?

 铁灞姑那一句话口之后,在三哥脸上,只看到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她这才认真地思考起金秤的那句问话。

 她稍一索解,猛不由怔在当场,明白了自己最怕的原来不是羞辱,原来却是这个…

 …如果他是认真的呢…不行,他比自己怕不小近十岁,就算不说身材相貌,在无论谁看来,只怕也是不般配的,他不会是认真的…可她刚刚有些心安,突想起,索尖儿是什么脾气?整一个混小子,稀奇古怪的,他有什么念头谁保得定?难保他根本不在意于此,不在意别人眼中的年纪、身材、相貌、身世…万一他要真的是认真的呢?

 一念及此,她心中只觉辗转难安,无数双小手挠心一般,恨不得可以不想,马上一了百了,一头碰死在那里都好。

 却听金秤在旁边喃喃了一句:“索尖儿过几就要开堂了。那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宗立派,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小年纪来开宗立派的,又是这么蹩脚的功夫。

 “他只怕大有麻烦。前,我听说他已得罪了辛桧。辛桧那纨绔小儿固不足为虑,可他爹——以辛无畏在长安城的游广阔,只怕就算有李浅墨帮衬,他这个堂,也不是那么好开的了。”

 李浅墨心高兴,因为他心头忽有了一个主意。

 自从那谢衣把“判然诀”托付与他,托他代为指点方玉宇后,这话,李浅墨一直还不知该怎么跟方玉宇说。

 这两,他与索尖儿、珀奴搬入了连云第大宅,闲暇时分,常随手教索尖儿那些兄弟们几招拳法。这时不由猛地想起,索尖儿手下这些兄弟,有的资质还不错,不好好教教实在可惜了。那何不邀方玉宇过来,请他传授给索尖儿这些兄弟一点功夫,自己顺便也就可与方玉宇共同研讨下“判然诀”了。

 李靖所赠的这座宅子极为宽阔,容下索尖儿手下这百来名兄弟倒也是轻而易举。李管家还把宅中财物的账册拿过来与李浅墨过目,李浅墨看了看那些复杂的条目,就只觉得头疼。

 珀奴好奇地拿过账册看了会儿,她感兴趣的既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那些古怪已极的方块汉字,虽然一个字也不认得,且时不时还把账册拿倒了,她却也看得个津津有味。

 索尖儿也凑着扫了一眼,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来:“看来,你说得没错,你真的是很有钱。”

 说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李浅墨,加上了这么一句:“所以,我猜你一定很发愁。看来,作为好兄弟,我只有好好想想帮你怎么花了。”

 可不用他想,只听得外面又是“咣”的一声巨响。

 听到那声音如此之大,李浅墨就知道,后院那口描金的荷花缸想来又遭殃了——从索尖儿那些兄弟入住这套宅院起,这类声音不时地就可听到。这一声,想来又是索尖儿手下哪个顽皮的小兄弟惹的祸。

 索尖儿怒得腾地一下站起,跑出门去怒吼了几声,又转了回来,脸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冲李浅墨歉意地苦笑道:“那个…我是说要帮你花,可真没说是要这么着花,这些小王八蛋,真的没一个给我长脸的。”

 坐下来后,他还犹自叹气,心里想着:这帮混小子,看来回头不好好整治好好管教下是不行的了。

 李浅墨这时正坐在案前,他案上左右两边各堆了不少东西。一边,是李管家送来的厚厚的账目,李浅墨扫了几眼后只觉头疼,实在提不起兴趣去看;而另一边,却是一摞崭新的请柬。

 李浅墨提着笔,正自在那里写着请柬。

 他的字一般,起码跟他的剑比起来,那真是很一般很一般。可珀奴就趴在他身后看着,看到李浅墨每写出一个字,她就会发出一声惊叹,仿佛目睹了什么奇迹一般。李浅墨感觉自己简直如造字的仓颉,而珀奴,却像《九歌》里那些披头散发的美女怪,怪不得古书上说仓颉造字,字一出,惹得神哭鬼泣,只是,他当时身边哭的是不是如此美丽的鬼神就不得而知了。

 珀奴一边看着李浅墨写字,一边还用手指学着在李浅墨后背上画,画得李浅墨只觉得后背的肌肤一紧一紧的,难过得不行。

 一开始,李浅墨对她趴在自己肩头还只觉得不适意,可习惯了,倒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想。只是这下运笔大不方便。他每写一个字,珀奴就问一声是什么字,所以这请柬写得也慢。

 珀奴说起来算是在服侍他,可其实光是在添,一时,什么把墨倒在醺香的小香炉里了,把小香炉里燃着的香碰倒了,在案上制造一场小小的火灾了…要不,就是眼见她把自己杏黄的袖子掉进了墨池里。

 李浅墨方一提醒她,她却突发灵感起来,追着让李浅墨在她衣服上写几个字…

 所以,这些请柬虽没几个字,李浅墨也写得大为辛苦。

 ——他在这里写请柬,当然是为了后“嗟来堂”在乌瓦肆开堂时大宴宾客所用。

 他与索尖儿俱都不过是个少年,索尖儿虽比他老成得多,可碰上同龄玩伴,一直压抑的孩子气还能不发作出来?珀奴又天真烂漫。这两,他们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嗟来堂开堂这件事上了。

 索尖儿‮奋兴‬之下,说是要大宴宾客。长安城中,凡是与草莽有关的一干人等,上至成名耆宿,下至市井混混,他都要一个个请来,到时好好热闹上一番,也算在长安城中所有懂技击、混江湖的人中宣称下:他索尖儿的“嗟来堂”现在开堂了。

 于是,这写请柬的任务一时变得极为繁重,索尖儿在那儿数名字,李浅墨就在那儿写。索尖儿从小混迹长安,对长安城人头之怕是少有可与其匹敌者。他们玩闹之心极盛,所以这份名单在识者看来,只怕未免就有些不伦不类,高下错杂,显得极为混乱。

 可他们两个少年高兴之下,又有什么不可以?人生的快乐很多本就来自于胡闹。可这时,却见索尖儿手下派出去送请柬的有十余个弟兄回来了。他们出去时天喜地,可这时,脸上怎么看怎么垂头丧气着。

 索尖儿一见他们脸上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的弟兄伸手举起一小叠请柬,闷声道:“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神色不动,早有所料一般,镇静道:“都是送谁的给退回来了?可是有‘大马金刀’那个赵老爷子?还有谈家那几个老鬼?他们那些老古董,退回来也正常。他何尝看得起过我这等小混混了。不过是知会他们一声,说嗟来堂从此要在长安立足了,别到时说咱们没请他们。”

 那弟兄点点头,可脸上神色不改沮丧。

 旁边一个弟兄见他没说明白,忍不住着急,小声嘀咕道:“陈火儿是说,全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这才脸色一变,诧异道:“你是说,细柳营的柳三儿,崇义坊的赵狗儿、和尚铺的崔和尚…他们也都给退回来了?”

 那兄弟点了点头。

 索尖儿忍不住一怒叫道:“妈妈的!他们不是欠过老子的钱,就是欠过老子的命!赵狗儿两月之前还被辛家追杀过,不是我藏起了他,他能活得到现在?怎么,现在他的账清了,翻脸就不认得我这个姓索的了?”

 却听那兄弟小声嘀咕道:“差不多所有人家都说,咱们定的是五月初五,可他们那,已经有约了。”说着,他怯怯地看了索尖儿一眼“而主人家,就是那个辛桧辛家…”

 索尖儿脸色一变,不由问道:“辛家怎么着?”

 那小兄弟这才壮着胆子答道:“说是辛无畏那也要请长安城中诸位豪杰,且从上到下,一网打尽,凡长安城有名没名的,就是一百余坊里凡是稍微有点威风吃得开的主儿,他都一概请尽了。老大,他似…有意针对咱们,所以,哪怕跟咱们以前还好的,这一次,见到咱们请柬,都面,不敢答应咱们,怕得罪辛家。”

 索尖儿一时气得脸色煞白。

 李浅墨不忍见他为怒气所伤,不由缓颊道:“五义中人和柳叶军的帖子咱们还没写,他们,想必是有请必来的。”

 索尖却一怒叫道:“不写了!请他们来做什么,来看我找不到客人的笑话吗?”

 李浅墨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这时,索尖儿只怕最在意的就是在铁灞姑面前丢面子了。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才好。那些耆宿以及名头大的不来,索尖儿估计还不在意。他怒的是,许多分明欠他情,他替他们过血的,竟也不敢来、不肯来。

 却听索尖儿怒笑道:“都是些势利小人!兄弟,照我说,别看那李管家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此时如你署名发帖,只怕还远不及他!他只要随意派出个小的,招呼下客人,那些客人跑得怕不比兔子还快呢!”

 偏就在这时,又有个兄弟疾跑了进来,一开口即道:“老大,不好。他妈的!咱们在乌瓦肆讲定租好的那个院子,今房主反悔,说也不租与咱们了。我跟他争执,说文书都立好了,他却翻脸道:‘那你去告我好了,你知不知道,顶替你们租下这房子的是谁?那是辛少爷!人家可是衙门里的人,你们有胆子,就去找他好了’,我看那混蛋是存心给我们捣乱了!”

 李浅墨本以为索尖儿这时更要大怒。却见他脸色白了白,这回反没再发脾气。

 只见他微微摇着头地冲李浅墨道:“这几,咱们只顾玩,我竟把这些年学过的东西都快忘了。”只听他笑道:“似这般大开宴席,恣意玩闹的事,本来哪是我这样的小混混做得起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堂,那我是开定了!且就在那天,我要给我的好兄弟鲁奔儿举丧!”

 五月五,端节。

 这,乌瓦肆一带,却比平里遇到节庆时还热闹些。

 本来,碰上这样热闹的时候,乌瓦肆的小生意人一则高兴——一为生意确实好做了,不免喜笑颜开,二则却不免多些担心起来。

 为只为,凡是人多热闹的时候,各种小偷小摸就要较平里多上很多,生意忙起来时自是防不胜防,更别提还有那些明摆着敲诈勒索,来混吃混喝、强要钱的了。

 可今的乌瓦肆,却远较平常热闹的时候来得安宁,没有混吃混喝横要钱的不说,连一班小窃也都不见了影子。

 有老实的摊主还在纳闷,被人解释了方才知道:“知道今天是谁在这儿办吗?辛无畏!他就是贼祖宗,有他在,谁还敢到他这地儿来闹腾?”

 果然,今却是长安城各路豪雄们云集的日子。

 ——往高里说“大马金刀”赵老爷子,谈家的三大高手这等人物都来了,还有长安城顾家的人,甚至还有太子身边的宾客如封师进、张师政这般好手;往中等说,凡是长安城中在富贵人家保镖护院的,凡是能得开身得出空的也都到齐了,更别提还有衙门中各路的捕快、不良帅。

 往低里说,长安城中百余坊,各坊里的小混混头目也都到了个齐,当然,今不是他们趾高气扬的日子,平里的气焰这时早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一个个衣裳也换了干净的,一贯骂骂咧咧的口头禅也收了回去,竟各自齐头整脑的,提着四礼品,一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这时,乌瓦肆主路的街两头,早都有辛府客的弟子在那儿接待。单看那些大弟子的穿戴,与他们的举止气派,就足以让乌瓦肆的百姓们啧啧称羡的了。

 辛无畏雄跨长安城黑白两道,是跺跺脚地都要颤的主儿。凡是草野子弟,如想要在长安城富户人家混上个保镖护院的位置,一大半要靠他引荐;衙门里遇到上峰追责,办上了难办的案子,也多半要求助于这位辛大豪侠;而至于想在半黑不明的道上混,做点称霸街坊的勾当,巧取豪夺的买卖,没辛大豪侠点头,你只怕也断混不下去的。

 所以一时之间,乌瓦肆内,只见豪雄云集。

 辛无畏设宴的所在地,就是乌瓦肆中极为显眼的一个所在。

 这是一家酒楼,上面匾书“浩然居”辛无畏正坐镇楼头,陪伴着一干贵客,来送往的差使自有他的子弟们担当。

 而在距那楼不远,就在楼头背后可以看得到的,隔一条小街的地界,却有一个寒窘小院。

 那院中,今也在办事,办的却是丧事。

 辛无畏今日本是打着寿筵的旗号,来往人等,个个要叫一声“辛大侠寿比南山”辛无畏听了受用无比,正自睥睨自豪。

 偏偏楼后小街对面那寒酸去处,却收拾出了一个极干净简陋的小跨院。这院中,两个白纸灯笼正挂在门前。白纸灯笼上,无可推赖地硬生生写着黑字“丧”这门内,却正是嗟来堂最后的选址所在。

 一大早,索尖儿就率着他的百余名弟兄静悄悄地进了乌瓦肆。他们抬着鲁奔儿的灵柩,静悄悄地来到这个小院儿。

 本来,李浅墨吩咐过李管家与索尖儿的兄弟们都做了里外三新的衣裳,可今,他们偏偏都没有穿。

 这是索尖儿的吩咐。里面的小衣虽都令穿上了洁净的,外面的外衣都叫各人把旧的褴褛衣裳都洗干净了穿出来。

 众兄弟本来不解何意,可等到人人都穿上当的旧衣,互相一望,猛地不由就生起了一种“同袍”之感。

 李浅墨当时一见,脑中都不由想起一句古话诗来:“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一念及此,他心中忍不住也浮起一丝悲慨。当真有易水萧萧,襟袖俱冷之感。他与死去的鲁奔儿虽并不相识,这时心中却更增痛惜之感。也不由想到:索尖儿果然与自己不同,确实有一个当老大的襟怀,也有一个当老大的手段,更有一个当老大的风采。

 此时,鲁奔儿就停在灵堂上。今,索尖儿就要在他的“嗟来堂”开堂之,与鲁奔儿举丧!

 哄哄的街头,到处都是辛府的宾客。

 这里是明街,到处熙熙攘攘,却有谁会记得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的死?街人中,除了小白,怕是没有人记得了。

 辛府今的宾客极多,加在一起,怕不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客人了一整座“浩然居”不说,有那些不是那么有面子的,送了礼后,就被安排在邻街边儿的宴席上。

 却见混乱的街面上,不知谁做贺礼的寿桃不小心为人挤落了,散落了一地。

 每个寿桃上都红地点了一片晕红,百多个寿桃,这时正东一个西一个地在街上行人脚底下滚着。小白望着那沾泥带土的雪白寿桃,忍不住心里就惋惜起来。

 ——今,嗟来堂没有宾客。

 可索尖儿还是专门派出他来,叫他在主街上候着,怕万一有鲁奔儿的旧识好,或家中的亲故,肯念及他的死,特意拨冗前来,他们嗟来堂是要好好接待的。

 小白依旧是一身褴褛衣裳,可今,特特洗干净了出来的。他年纪还小,一向混迹在乌瓦肆。认识他的人却也多。就这么一上午的时间,他已受了不少欺负。

 虽说今逢着辛无畏的好事,辛府弟子,虽认出了他来,一直忙着,也没空理他。可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腌臜气。哪怕他那么瘦小的身子,这时站在街道上,人人都像觉得他碍事,被这个推一把,那个搡一下,拨得他都立足无地了。

 他看着众人的忙忙碌碌,看着辛府之人的趾高气扬,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鲁奔儿来。

 ——其实他本不喜欢鲁奔儿。

 因为鲁奔儿仗着自己高大,抢过他的钱,也抢过他讨来的食物。

 可这时,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忽然怀想起鲁奔儿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街上人越多,越让他感到孤独。

 那孤独像一道神光,从上到下,笼在他的头顶上,映出他雪白的面孔,孤凄凄的,让人一见,更知道他是可欺负的。

 今,他见了很多:见到了曾被辛府欺负,后来得了老大庇护才算逃脱的崇义坊的赵狗儿是怎么装作不认识他,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却提着四贺礼,赶到曾追杀他的辛家去了;也见到了崔和尚、柳三儿…还有一些一贯与索尖儿作对的人物。

 这时,又有两个混不上楼头正座,在街面上闲晃得无聊的别的坊里的地痞在拨他。

 小白只想躲开,可今,他身负职责,却不能躲。眼角几个人影一闪,他却见到了归仁坊的几个熟悉的人影,他在心里大叫:是他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那群殴时打死鲁奔儿的凶手!

 可他喉咙紧着,什么也叫不出,只能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地钻进不知哪个铺子里去了。

 小白愤恨得拳头紧握。

 可他知道,他其实怕,同时知道,他打不过。

 可就在这时,却听耳边有一个声音油腔滑调地道:“咦,这小子还握起拳头了!他握拳头干什么,难道索尖儿的嗟来堂弟子,动了怒?乖乖,咱们得赶快逃开,还得叫乌瓦肆所有的好汉豪杰们也一起逃来。要不,哪怕单凭索尖儿手下最小的一个孩子,只怕怒火一烧,那咱们大家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呢!”

 那声音说完,就哈哈大笑。

 小白一怒之下,愤然转身,握着拳头望向那说话的人。

 却见那人,正是适才拨了自己好半天,自己都没搭理的邻近坊里的两个地痞之一。

 小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怕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还是怕得浑身发抖。

 只听另一个地痞笑道:“你没看好半天他都在盯着滚在地上的那些馒头?我猜想,他只是饿了,饿得以为攥了个拳头就可以当作馒头。咱们等着看,怕不一时,这小子要把自己的拳头给吃了呢。”

 他们越见小白在那里筛糠似的抖,越觉得有趣起来。

 这些小地痞,平最多恐惧,却也最喜欢吓得别人恐惧,平最多郁怒,却也最喜欢挑得别人郁怒。只要你怒了,他就觉得你着了他的道儿,控制了你般,没事儿白开心起来。

 却见小白一张小脸青白青白的,那两个小地痞还在调笑:“咦,你们老大呢?他不是说今开堂,怎么到现在,快正午了,还没见他在乌瓦肆面?还是今他后爹做生日,他顾不上开堂,在厨房里忙着打杂忙得出不来了吧?”

 他们就等着欣赏索尖儿手下的这小子怎么被他们气得又怒又无力相抗呢。平里,他们对索尖儿手下不免都有上几分怯惧,实在是为,索尖儿那小子,他妈的太拼命了,而他的手下,也未免太齐心了。

 可今他们不怕,因为知道,今乌瓦肆来的人,个个都是辛家招来的,是个个可以压制住索尖儿这混小子的…

 可一声惊呼忽然传来,却是小白愤怒得一跳而起,扑在一个小地痞身上,一口就向他脸上咬来。

 哪怕另一个马上回过神来,抵死地在小白身上踹,一边还死命地拉扯他,却也没能把他拉开。

 热闹闹的乌瓦肆,本来还算安宁的这一小块地儿,这时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小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开始被拨时,他是怕,接着,他是怒,后来,是又怕又怒。

 又怕又怒到极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就扑了出来。扑出来后,他已既不怕也不怒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在那可恶的小子脸上咬下来一口

 只见他目光狂怒,张着口,直向着被他在身下那小混混的脸上就凑去。那小混混已被他吓得哇哇大叫。

 可就在这时,小白后脖领子被人一拎,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人拎了起来。

 他双脚还在空中踢踏着。人虽被分开,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出一口细牙来,依旧冲着才被他倒的人咆哮。

 却听一人笑笑说:“这小疯狗是哪儿来的?”

 那爬起来的小地痞一脸恭谨,恭声回道:“辛大爷,他是索尖儿手下的。”

 ——捉住小白的正是辛桧。

 那,他白被索尖儿打了好大一个耳刮子,视为平生奇大辱。不过当时对方得英国公府中管家庇护,一时却不敢怎么样,回去后,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就向一向溺爱他的父亲哭诉。

 这时,见到索尖儿手下,自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他脸上却是在笑,只听他笑地道:“他是索尖儿的手下?这么说,他是个偷儿了?”

 那小地痞一怔,却连忙点头。

 却听辛桧笑道:“那正好,我才进了衙门办事,管的就是这个。”说着,他冲着在一旁看热闹的就近的一个小摊儿主人问道:“他可是偷了你的东西?”

 那小摊主没想事情会绕到自己身上,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来。

 却见适才那两个小地痞不由瞪了他一眼,怒道:“辛大爷问你话呢!亏你还出来做生意的,这么不上道!”

 旁边,见到辛桧出手,早有他同行的,手底下的,以及辛府与各坊里一向怕他的小混混们跟在旁边起哄。

 辛桧脸上的笑意也更加从容。

 见那小摊主答不出来,他含笑道:“原来是个傻子失主。这世上就是傻子多,要不怎么会丢东西呢。丢了东西,还不怪自己,只管到衙门里给我们添麻烦,今,可是被我亲眼撞见了。”

 说着,他随手在那摊儿上取过一件物事,往小白里一,笑冲四周笑道:“各位见着了,我现逮着他的,身上还有贼赃呢。”

 旁边聚过来的小地痞们见辛大少爷赏脸冲他们笑,早得了意,这时十分赞赏一般,赞赏辛大少把那小孩儿耍得好玩,齐声开口笑道:“正是,我们都亲眼所见,这个惯偷,也不看今是什么时候,竟当着辛帅的面偷东西,可不被抓了个正着?”

 辛桧挥手叫过一个公人,随手把小白往他怀里一丢,笑道:“那我可叫人把他捉回去法办了。有赃有证,他须抵赖不得。”

 只见小白的一张小脸上又青又白,既怕且怒,双足不停地蹬踏着,却济得甚用?

 这时,却忽听得一个硬的女声道:“他没偷东西。”

 小白一抬眼,却见到一个铁塔似的女子走来,她正站在人群后面。她虽是个女的,站在人群后,却较寻常人等都还高了个半头。小白早已认出,那可不正是铁灞姑?

 辛桧闻言抬头,面色不由一沉。他自识得市井五义,来的虽是个他平最看不起的女,但那也是台面上的人物。对于这等台面上的人物,他自然不能对小白般随意侮。何况这也是他老爹辛无畏的教导。

 辛无畏之所以如今这般成功,那全在于他广朋友。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当然那也是指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皆为兄弟也,像索尖儿与小白这样的自然不算。

 ——这样,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都成了朋友,那四海之内,不够格的还不尽多?还不尽够他们作威作福?

 所以他虽脸色一沉,接着马上堆起了一个笑,只听他笑道:“原来是铁姑娘。铁姑娘怕没看清,适才这小子果真偷了东西,四周朋友都是眼见的,各位说是不是?”

 四周,自然响起一片附和声。

 辛桧又伸手一指,指向那小摊主,笑道:“这就是失主。”他望向那小摊主,含笑道:“这小孩儿适才就是偷了你的东西,现贼赃还在他身上,可是?”

 那小摊主望望他,又望望铁灞姑,这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一脸苦恼,恨不得快要哭了出来,口里咿咿呀呀地答不出。

 铁灞姑却不理众人,也不看那小摊主,只是把一双眼睛炯炯地盯在辛桧脸上,定声道:“他没偷!”

 辛桧一时心中大恨:这婆娘,枉她这么大的名头,怎么如此地不上道儿?

 他脸上再笑时,未免就笑得有些尴尬,打起哈哈道:“偷还是没偷,不过小事儿,他一个小东西,就偷又能偷出多大的玩意儿,铁姑娘如果可怜他,在下卖姑娘一个面子也未为不可。若是只求公道,带回衙门审审不就知道了?”

 他目光游离,不肯再去碰铁灞姑那明明的双目,侧顾了眼,笑道:“铁姑娘可是来作客的?”说着,冲旁边斥了一声“五义中铁姑娘来作客,你们都瞎了吗?怎么就没人来招呼?”

 早有辛府知客的弟子急急地跑了过来。

 铁灞姑却再不肯挪开眼,一双眼直盯在辛桧脸上,一张口,吐出的依然是那三个字:“他没偷!”

 辛桧仗着有家门荫庇,也是有脾气的,一口气顶上来,面红耳赤,就待发作起来。

 旁边来招呼的辛府弟子最是有眼色,见气氛不对,早笑地靠上前,含笑道:“哎哟哟,难得五义中人大驾光临!陈大侠怎么没见?还有秦大哥、三哥、方五哥。是单只姑娘一人,还是他们还在后面?我家老爷子刚还问过几次,专在那里候着呢。他生怕五义高人不赏他这个薄面。您现在到了,老爷子怕不高兴死。铁姑娘,这边,来,这边儿上座。”

 可铁灞姑虽眼见他挡在自己跟前,却看也没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辛桧,再一次道:“他没偷!”

 来来去去,她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原也是,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越是急怒之下,话越短。

 若是别人说的,这时旁边一众混混只怕早就笑了,可市井五义之威名,在长安城中,早已深入人心,这时却也无人敢笑。

 只见铁灞姑一语说完,抬步即走。

 小白心中一凉,只道铁灞姑仗义执言罢,终究还是如所有人一样,会跟着辛府客的子弟去那高耸的浩然居作客的——的确也是,那浩然居中的酒菜,就是闻着味儿,他也知道是香的,起码比自己这样一个穿着破烂的臭小厮要香,香上无数倍。

 铁灞姑身长腿长,才走了两步,已经靠前,劈手就从那公人手里把小白夺了下来。

 夺过来后,她并不放下。

 小白一惊之下,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头正靠在那铁塔似的身躯上那宽阔的脯。那脯暖暖的、软软的。却见铁灞姑板着脸,直直地又来了一句:“我说过,他没偷。”

 说罢,她放开大步即走,临走前,还对着上来的那招呼客人的辛府子弟说道:“我不是来你们那儿作客的。”

 只见那知客子弟一时脸上也下不来,虽还强笑着,笑中已有险意。

 只听他笑道:“今儿这儿只有一处待客啊。铁姑娘,你别走错了。可能您老不认得我,我可是‘辛苦刀’辛府辛老爷子手下,专责前面知客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辛”字,且语气还格外加重,似是提醒铁灞姑注意后果般。

 铁灞姑略一停步,回身说了一句:“我是来嗟来堂作客的。”

 不只辛桧,所有辛府之人都觉得这下面子被扫了个光。

 旁边混混中,有知机的,知道辛府中人这时不便说话,便冲铁灞姑背影喊了一句:“这婆娘,她疯了!”

 铁灞姑如未听到般,抱着那孩子,踏着坚定的步子,只管向前走去。

 辛府知客的弟子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深憾。及听得那混混叫出那句“她疯了!”忍不住面一笑,竟脸春风地转过头来,向那个叫喊的混混含笑道:“这位大哥,好男不和女斗,咱们跟她计较什么。这事不提也罢,走,咱们楼里头坐去。”

 那叫话的混混原本无资格进楼,这时却被那辛府弟子让了过去。一时不由得意已极。只见他扭着身子,快活得不知该怎么着了,跟着那知客弟子就向那座楼头走去。身后,却留下了一众混混羡已极的目光。

 小白把头靠在铁灞姑的口,只觉浑身软弱,不时低声指点着:“这儿,向右拐,再直走。”

 他惊吓之下,一时只想继续赖在铁灞姑的怀里,只怕铁灞姑把他从怀里放下。

 铁灞姑这时怀里抱着这个孩子,心中一时也百味集。直到此时,她像才明白,那,索尖儿为了兄弟,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跟自己在乌瓦肆一见面就高声邀斗。

 她本是个不擅于言辞的人,却最是心软。这时换了下手,好让那孩子在自己怀里被抱得更舒服些。

 街的人街的熙熙攘攘,小白眯着眼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过,一刹那间,忍不住觉得幸福。为只为,他忽然觉得安全,而且,不再感到孤独。

 数十个嗟来堂的小混混一个个立在那里。他们人人都洗干净了,穿的虽依旧是破衣烂衫,也都是洁净的,正静悄悄地守护在那小院内。

 嗟来堂开堂的正所,鲁奔儿的灵堂外,铁灞姑一见之下,也忍不住吃了一小惊。

 ——她一下见到这么多又干净又破烂的半大小子,跟从前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由有些适应不过来。见到索尖儿时,她忍不住更加惊诧。她已知道嗟来堂今开堂,同时为堂下的一个小混混举丧,本以为会是吵吵嚷嚷的局面,断没想到这帮小混混也会这么安静。这时见到索尖儿穿着一身丧服,那丧服居然是红色的,红得那个古怪,简直有如惨红,不由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索尖儿身穿一件大红袍子,那袍子在他身上,比起当异色门中,李浅墨套了件大红女式睡袍还来得古怪。至于他为什么穿红色,在这么个举丧之,打扮得有如那异色门中的李浅墨,其间心理,却不是外人所能解的了。

 他猛地见到铁灞姑,且怀里还抱着小白,不由也大吃一惊。

 一惊之后,他心里不免微微怯。接着,却把一双眼,若挑衅,若掩饰,又痞气又不在乎地看向铁灞姑,看她今要做何举动。

 其实,异色门那之事后,何止是铁灞姑怕见到索尖儿?索尖儿最怕见到的,恐怕也正是铁灞姑。

 铁灞姑走到灵堂之上,就铁杵一样地杵在那里,望着上面的“奠”字与“奠”字下面的棺木,再都不作一声。

 她今前来乌瓦肆,本没打算正面在嗟来堂相的,只是忍不住担心,终究忍不住过来看看。如不是碰着小白,如不是为了对辛无畏过于气愤,她也不至于一怒之下,真走了过来。

 可她走了来后,却更不知说些什么。若是常人,寻常的一句“开堂大吉”之类的顺口溜总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儿这堂开得吉不吉,何况堂上还有个死去的人。这时心里不由怒道:索尖儿这混小子,果然做事没一件与常人相同。他好好地开个堂,为什么又要同时举丧?举丧也还罢了,还特意穿了这么件惨红的袍子,让自己一见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异色门中李浅墨的穿着,连同也想起那的事…这小子做事,就没一件让自己心里安宁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当堂,却偏又一动不动。

 嗟来堂门下的小混混,一时看得发懵。一个个一会儿偷偷拿眼望望他们老大,一会偷偷拿眼望向铁灞姑。只怕人人都觉得:嘿,别光说咱们老大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测!这女人不也是的?

 却见小白的头依然不肯离开铁灞姑的口,低声伤感地道:“铁…大侠…”

 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不知该称呼铁灞姑什么,所以更加口吃起来。

 可只有他还未忘了宾之礼,只听他低声道:“谢谢你。今我们这帮小兄弟们开堂,兼为鲁奔儿举丧,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宾客来过,你还是独一个。”

 索尖儿望向小白,又望望铁灞姑。

 他本半天没说话,这时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把一头短发靠在铁灞姑的口,这情景打动了他,忽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他说话本来冒失,这时突然开口,竟说了这么不领情的一句话:“谁说就她一个?”

 小白不由一愣。

 却见索尖儿一摆头,向门口示意:“李护法在那儿陪的,不正还有一个客人?”

 铁灞姑闻声望去,却见门口的大树底下,有两方石凳,一个残破的石桌,李浅墨正陪着个老叟在那里坐着。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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