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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珞垂彩照眼频
  相思注视着他,眼中的神光和身畔的湖波一样,清澈而茫然。

 万物无声,似乎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千万年的岁月,这莹莹雪峰,万千神马,半神的祭祀,还有马童檀华体内飞散的鲜血,为的,不过是抵偿她在俗尘间十九年的记忆。

 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要流泪。

 然而,她终于固执地,摇了摇头。

 帝迦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控弦的手却松开了。

 第四支金箭终于向着东方,呼啸而去。

 相思轻轻阖上了双眼。葬身在这神山圣湖之畔,宏大祭典之中,还有婆亲挽的长弓之下,这是否也是凡人一种难得的福缘?

 然而她所坚持的,是否真的有牺牲生命的意义?

 这个疑问,她不是没有去想,而是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坚持自己最初的看法。

 这就是她的固执。

 然而,就在弓弦轻响、金箭飞出的一瞬间,檀华马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哀鸣。

 那一瞬间,不知是他催动了檀华马,还是檀华马带动了他。檀华载着他,和离弦的金箭一前一后,向石桥上飞驰而来。

 箭越来越近她的咽喉,檀华和箭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眼看就要到了铁柱面前,突然,檀华纵蹄一跃,高高飞起,马首和箭尖几乎同时跃到相思面前。

 金箭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将周围的空气都烧得灼热,相思不由得微微侧开了脸。

 箭尖几乎就要触上她的肌肤。

 相思感到喉间一阵刺痛,金箭倏然停顿在半空中。

 相思骇然睁眼,却见那火红的箭尾已被帝迦握在手中,她还来不及思考,周身困缚的‮大巨‬锁链已被挫断,她手腕一紧,整个‮体身‬已然飞了起来,晕眩中,她仿佛感到自己被他抱到了马背上。

 檀华马却不愿收蹄,径直跃出了石桥的尽头,向湖心飞落而去。

 紫的天穹,被落的最后一点余辉染得斑驳陆离,而脚下的湖波却是那么蓝。

 宛如天空,宛如大海。

 他紧紧地抱着她,似乎怕她会失足落到湖泊中。虽然,片刻之后,他们终究要一起落水的。

 帝迦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他们正在飞速地向湖心坠去。但他第一次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境遇。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普通人。而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是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破坏这个精心准备的祭典。

 他为什么要拯救她的身?

 难道,作为神之化身的他,竟也会有自己看不透的惑?

 难道,他毕生追求的,不是觉悟为婆,继承婆所有的荣耀——包括他的子帕凡提,却是怀中这个执不悟的凡间女子?

 帕凡提和她,到底谁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哗”的一声,水花起数丈高,似乎都要沾上了低垂天幕。

 檀华载着他们,落入了水中。幽兰湖波分开一朵‮大巨‬的白花,又迅速地阖上了。

 斜晖,照着彩云最后的倒影,在渐渐平静的湖面上,刺绣上华丽的花纹。

 天地仿佛初生时那样安宁而寂寞,似乎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

 万千传奇,难道最终只是历史上的一瞬梦幻?或者说,是传奇中的人,在某个因缘的瞬间,突然撕开了时间的重重障,回归了传说之中?

 卓王孙在冥暗的隧道中穿行,四周巨力错,牵掣扭曲,他也渐渐感到吃力。隧道依旧向黑暗中延伸着,似乎永无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至鼻端,这种香味初闻上去,只觉异常浓烈,渐渐地却透出一股怪异。香气说不上清幽绝尘,却也算不上俗,却有一股靡丽暧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却混合了爱后的气息,说不出的妖娆、惑。

 卓王孙一皱眉,暗中运转呼吸,却发现香气中似乎并无药的成分。而不远处,隔空透来淡淡的红光,在一片幽兰中显得格外耀眼。

 香气越来越浓,几乎让人沉醉。

 红光的深处,是一扇门。门上描金绘紫,画着无数合之图,连门上的扶手,也是一座玉雕的美人像,圆润光滑,栩栩如生。

 卓王孙一拂袖,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座地底的宫殿。宫殿说不上特别巍峨,却华丽得惊人。每一寸地方,都铺了锦绣和异兽的皮。绘着整幅宫行乐图的波斯地毯,软得能一直陷到人的脚踝。

 宫殿的一边,立着一座与屋顶同高的水晶柜,里边琥珀光、玛瑙光、宝石光绚烂夺目,细看上去,竟然都是各式精致的酒杯。酒柜背后列着十数个‮大巨‬的水晶桶,里边储着各美酒,微红的灯光下,显得七彩斑斓。

 一旁,珠玉翡翠珊瑚制成的花树堆了大厅,每一株都足有数尺高,枝叶扶疏,光彩耀眼。烛台、窗帘、桌椅、镜子,每一处最微小的细节都被最精致的雕花填,珠光耀眼,穷尽奢靡,让人不得不感叹——或许,这就是人间繁华的极致。

 华音阁号称富甲天下,在卓王孙眼中,任何的奢华都不足为奇。然而这里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整个大殿华丽的霾下,却有一种深沉的糜烂之气。四周暧昧的水气和着浓香浮,让身处其间的人不由得感到一种想要沉沦的慵倦。

 或许这个时候,最该出现的是一张极度宽大的

 头应该有半尊美酒,上应该铺着松软华丽的被褥,和一个全身赤的美人。

 然而,这殿内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的就是

 在大殿的中央,铺着一堆‮大巨‬的褥子,似乎是兽皮制成,又似乎不是,看上去宛如一座白色的小山,而那团馥郁的暖香,正从其中散出。

 那堆皮褥旁边的地毯上,居然还有人。

 而且还是一对情人。

 那两人相对而坐,紧紧拥抱着彼此的‮体身‬,耳鬓厮磨,呢喃低语,仿佛千万年的岁月,也倾泻不尽他们火热的情爱,却丝毫不顾闯入他们居所的陌生人。

 卓王孙也不理会他们,缓缓在殿中逡巡了一周。

 四周金壁高耸,目雕绘,每一寸都熔铸天成,毫无间隙。而脚下的地面,卓王孙也已暗中试过,绝无机关地道存在的可能。

 莫非这条长长的轮回之隧,到了这座合之殿,就是终结,再无出路?

 卓王孙将目光挪向两人身边那堆古怪的皮褥,突然道:“大殿的出口在哪里?”

 那两人转过头,那男子皮肤黧黑,浓眉大眼,脸络须,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他眉头皱起,似乎不来客打断自己与情人的亲热。

 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边少女,肤微黑,眉目细长,虽然在地底宫殿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两腮上仍然没有褪去绯红的红晕。虽然算不上绝顶美人,却有一种别致的媚态,大不同于普通女子。

 卓王孙又问了一次:“出口在哪里?”

 女子对他微微一笑道:“出口?这里没有出口。”

 卓王孙淡淡道:“那就请你们让开,我自己来找。”

 女子轻笑一声,用手‮摸抚‬着身下的皮褥,纤手上透出万种柔情,仿佛正在‮摸抚‬着情人的‮体身‬一般:“你是说出口在这里?”

 卓王孙没有说话,却是默认。

 女子娇嗔地“呀”了一声,道:“这里可不能让开了,因为…”

 她盈盈回眸,望着自己的情人,眼中是柔情意,似乎在要他替自己回答。

 男子皱眉对卓王孙道:“这下边是第三道圣泉。”

 卓王孙道:“圣象泉?”

 女子娇笑道:“是。你眼前这堆白,不正是象泉守护神兽么?”

 卓王孙眉头一皱。

 她手上所指,赫然正是那堆白色的皮褥。这堆皮褥看上去极其柔软,摊在地上,宛如铺开一座小山丘一般。山丘上面散发着一种熏人的暖香,虽然并非是药,却极能动人的情

 然而,浓香之中,也掩饰不住一股淡淡的怪味,似乎是脂肪蒸发的气息,十分腻人。此刻想起来,却正是这头白象的体香。

 女子殷勤地对卓王孙招手道:“你若换一个角度,就能看的清楚些,这是象神的牙,这是头,这是眼睛…”她手上拨着那摊松软的白,似乎非要从中整理出巨象的五官来。

 卓王孙感到一阵恶心,淡淡道:“够了。”

 女子摊了摊双手,叹息道:“传说这头巨象是上古神兽,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不要说战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十年前,它还偶尔动一动,现在,几乎连心跳都听不见了。”

 她俯‮身下‬去,将耳朵伏在身下的一片白上,似乎真要从那里听出心跳来,然后又抬起头,对卓王孙笑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以为它还活着么?”她脸上透出‮奋兴‬的笑意,似乎太久没有跟别的人说话,看到一个了陌生人,也忍不住将他当作可倾谈的好友一般:“那是因为它的每年都在长,越来越多…”

 卓王孙眸子渐渐收缩,道:“你是说,圣象泉就在它身下?”

 女子道:“是啊。不然它靠什么活下去,又靠什么长得这么痴肥呢?圣象泉是天下最甘美、最滋养的泉水,传说只要得到一点灵气,就能三年不食。何况这头巨象将全身都投了进去…本来,他是浸在圣泉中的,没想到越长越大,渐渐将圣泉充,而现在,只能看到一堆死,圣泉已完全隐没在它体下了。”

 女子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了下来,轻声道:“这座宫殿是望的天堂。神能足你所有的愿望,但代价就是沉沦。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会像它一样…”

 卓王孙一时无言。

 这华丽的宫殿,难道不是另一种地狱?

 望的炼狱,却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

 卓王孙道:“你们的事我不想去管,只请你们让开圣泉的出口,我自会把这团死拖开。”

 那女子吃惊的道:“这出口可不是能随便打开的,一旦打开我们就会死。”

 卓王孙冷冷道:“到底谁是圣象泉的守护使者?”

 女子又笑道:“我们都是。”她脸上突然充了柔情:“我和他是同心异体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卓王孙道:“很好,那两位就请一起出手。”

 那女子叹息道:“为什么到了这里还要打打杀杀的?你身风尘,应该也很累了。而这里却是人间的仙境,为何不肯停下来,在这里休息呢?”

 卓王孙道:“不必,亦不能。”

 女子抬眼望着他,道:“非要杀了我们?”

 卓王孙道:“是。”

 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又笑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坐下来喝杯酒再说?无论如何,你也是十年来我们第一个客人。”

 卓王孙皱着眉,一时没有回答。

 女子盈盈从巨象身上站起来,宛如一道清风般,旋身到酒柜边,取下三只酒盏,握在手中,另一手扶柜而立。她笑靥中盛了温柔的笑意,却比身后的十桶美酒还要醉人。

 她的容貌虽然不是绝美,然而身形却婀娜柔曼,宛如天人。

 更动人的却是她单纯而热情的笑。

 这次,卓王孙没有拒绝。

 想来任何客人,遇到了这样的女主人,都是不忍心拒绝的。

 酒汁红如血,酒味宛如甘霖。

 卓王孙自从追踪曼陀罗,直到进入这条轮回之隧,千里风霜,数场恶战,累的不仅是‮体身‬,更是心。

 这里是望的宫殿,一切贪念都能得到足。白象要的是食物,于是它浸身于甘澧之中,让比一切美食都要甘美的琼汁时时填它肥的肚肠。

 那对男女要的是情,于是他们可以在最华美最靡丽的绣褥上愉。

 而他,要的是休息。于是这里有樽中的美酒,有柔软的地毯,有温柔好客的女主人,可为一切劳碌世事者洗净风尘。

 他何尝不想在这座望的宫殿中沉醉?

 然而他不能。

 还有太多的事情他不得不去解决。

 虽然如此,在沉醉的暖香中,他还是喝了不少的酒。只是,别的酒喝得越多,忘记的事情也越多,而这一次不同,越喝,想起的事情却越多。

 女子一直带着盈盈微笑,为桌旁的三人斟酒。这时,她突然住手,望着卓王孙道:“这酒好喝么?”

 卓王孙叹道:“琼汁玉,不过如是。”

 他说的是真话,然而那女子却叹息一声,轻轻道:“是么?”她微微苦笑道:“其实,我们很久都不知道这酒的滋味了——只因为我们喝了它整整十年。”

 十年,就算真的是仙丹玉,也会慢慢变得味同嚼蜡。

 女子轻轻摇头,道:“有时候,我看着这些酒就想吐。其实,我很想喝一口普通的清水,哪怕一口,但是这里没有。”

 卓王孙道:“既然那头白象身下就是第三圣泉,你们为何不将它拖开?”

 女子的笑容有点凄然:“我们何尝不想…但是不能。”

 她抬头望着卓王孙,道:“你听说过忘川么,它就在这里。”

 传说,幽冥中有这样一条河,当困倦了人事的亡灵们走到这里,掬起一捧碧水,润干裂的口,前世的一切烦恼,忧伤,希冀,爱情,理想,仇恨,都会随之逝去。一切都忘怀了,也就不再痛苦。于是,所有嘶叫着挣扎着的灵魂都安宁下来,平静地走入新一次的轮回。

 难道这第三圣泉,就是忘川?

 女子双手握在前,纤长的十指痛苦地结着:“我很怕,怕我们一旦喝了这里的水,就会把彼此忘却。”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白象,轻轻道:“也许它也是忘了以前的一切,才会长成这个样子…”

 的确,只有忘却了牵挂,才能安然地沉沦在望中,放任自己的‮体身‬被岁月扭曲得不成样子。作为神兽的它,或许也和人类一样,曾有过太多的记忆,所以它宁愿选择沉沦。

 卓王孙缓缓道:“你们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么?”

 女子幽幽笑道:“放下什么?我们现在,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了。”

 卓王孙淡淡道:“既然你们当初甘愿为情缘放弃一切,那如今又为什么痛苦?既然痛苦,为何不索放弃情缘?”

 女子眼中的光芒剧烈颤抖了一下,喃喃道:“你说的对,但是你可知道,有一种境遇,叫做进退两难。”

 卓王孙摇头道:“这只能说明,在你们心中,世事不够重要。”

 他顿了顿,注视酒盏,一字字道:“情缘也不够。”

 “胡言语!”一直默坐在旁边的男子突然愤怒了,高声道:“你懂得什么是情缘?”

 卓王孙道:“我未必懂。”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我也不需要懂。”

 女子将一杯盛的酒递到那男子边,示意他不必动怒。

 她站在男子身后,轻轻扶着他的肩,向卓王孙微笑道:“我想告诉你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

 卓王孙淡淡道:“所有的情缘都俗不可耐。”

 女子一笑,道:“十年前,他信奉着真主,而我却是婆大神的奴隶。他年轻、英俊而读经典,三天后就要继任一座大寺的伊玛目。而我的父亲,却是婆教派的领袖。在我们的家乡,两派因为争夺信徒、土地而违背神的仁慈,彼此杀戮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两派已经争斗了数百年,鲜血都染红了恒河水。可笑的是,我们却彼此相爱了。为了坚持我们的爱情,我们不得不四处躲避那些曾是亲人、师长的人的追杀。我们藏身在深山野岭、莽苍森林、岗荒坟之中。我们曾经很多次伤得很重,对于我们而言,只要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也会痛苦得几乎死去,这样的‮磨折‬把我们的心都要碎了。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越过了重重雪山,来到了这里,然后在这宫殿中,一住就是十年。”

 她缓缓旋转着酒杯,往事的思绪正蜂拥而来,无法理清。她长叹了一声,道:“教主许诺让我们得到想要的一切——其实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身之处,让我们能平静地相爱,而他却给了太多,多得令我们在这情缘里越陷越深…”

 “不过,这不正是我们所要的么,我们现在又在痛苦什么?”她双眸中神光闪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了。

 暖香浮动,大殿中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桌上一声轻响,卓王孙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故事我已听过。现在两位可以动手和我一战了么?”

 女子秀眉微皱:“你手中的酒,难道还是化不了你心中的剑?”

 卓王孙道:“普天之下,只怕已没有东西能化得了。”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手中的琥珀盏突然碎裂,酒汁沿着手腕滴落下来,她冷冷道:“既然如此——出你的剑。”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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