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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做梦也设想到竟然会嫁给跑船的。”

 在崭新的大红绒烫金字记首页写下这几个字后,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我定定地注视著横在白纸上的那些字;突然间,它们全不见了,我急忙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它们又好端端地排列在那儿。

 大概是太累了:我将自己掷向柔软的面,闭了闭酸涩的眼皮,‮体身‬觉得好疲倦,心绪却呈现出异样亢奋,好象有一气流直要往上窜,一颗心的,有如一罐发酵的美酒,不断溢出芬芳醉人的气息。

 浅黄的灯罩,使小屋里漾著柔和媚丽的感。梳妆台上、窗户上、门框上都贴着红色的双喜字,一对龙凤蜡烛安详地立在柜台上,旁边摆著四干果和一些瓶瓶罐罐各式化妆品。新涂的油漆,有著强烈刺鼻的气味,直溜溜地往鼻子里钻,薰得人脑浆子发痛。我皱了下鼻子,霍然坐了起来。阿渔怎么还不进来?搞什么名堂,大男生洗澡竟那么久,真慢!

 我托著下巴,再度将视线转向记本上那一行黑字,心里颠过来到过去地念著。

 “新娘子,想什么?”

 一只温热的手搭在肩头,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飘了过来。我拾起头来。接触到一张干净、年轻、俊逸中有著几分犷的脸孔,正用著一双深情的眸子俯视著我。这个人,这个中等身材的大男生、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我的生命、我的依恃,一个与我有著不可分割息息相关的人,这是多么神妙的一件事呢?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把你那张调板的脸孔洗干净?”声音虽然十分柔和,用词却有点刺耳。

 “好哇!你竟敢取笑我。”我心里有几分不快,才结婚第一天,就开始挑毛病,以后还得了?

 “这不是取笑.是实情。好好的一张脸,偏要涂得五颜六,硬象戴了一张面具,根本不象你。”

 “人家新娘了都是这样嘛;自己不懂…”我嘟起嘴,大不以为然。赌气地拿起睡衣“哗”地一声推开门,刚探出头。不觉倒了一口冷气。客厅里,公公、小叔、小姑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著突然的开门声,大伙的头都转过来,象几盏探明灯同时向我,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红了脸,木楞楞地定在那儿,抓紧手里的睡衣。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才踩着急速的小碎步冲向浴室;关上门后,才发现所谓的浴室竟是如此狭窄的一个小空间,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屋顶,一个洗脸架,上面钉著木板,排列漱口杯、牙刷、牙膏、刮胡刀;中间悬著一面镜子,左下方挂看一排巾,墙角上竖了一个铝质大盆,上方突出著的是水龙头,地面上漉漉的一大片水渍。

 接了一盆冷水放在盆架上后,才想起巾和洗面皂都在屋里忘了拿,想大声叫阿渔送过来,或者自己回屋里去拿,待想到刚才的窘劲不觉意念全消,算了,只有将就著用肥皂洗洗算了。

 凑近了镜子,里面映出一张描绘得十分细致的脸,高耸的贵妃髻额前一排细密的刘诲。配红的面颊,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陌生,在许多色彩的堆积下,有一分杂乱,却也有几分难言的调和及美感。想起早上在美容院,躺在化妆室里,由美容师一层层一笔笔地涂抹描绘,看她那份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一位艺术大师,正聚会神地雕琢一样作品,一道道手续,一点点著,足足画了两个半小时,她才满意地结束。在众人的赞美之下,对镜自览,我惊异地发现化妆术的奇妙,它几乎改变了一个人的容貌呢。

 在祝福和道谢声中,走出美容院,心中怀著一分忐忑,也有著无比的娇羞与喜悦,耽会儿阿渔看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走廊上,阿渔和小李正引颈以盼。新理的头发,光溜整齐地倒向两边,刮得发青的下额,配上新做的西装,光鉴照人的皮鞋,从头到脚是新,真是名副其实的“新”郎。我们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神中的那一抹讶异和不惯,迅速地收回视线,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在照相馆里,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那位摄影先生似乎对拍结婚照有偏好,甚至怀著一种膜拜的心情在进行。他不厌其烦地用各种角度试几十种姿态,一定要拍下他认为最美最富于艺术感的相片。他说结婚是人生大事,结婚照更是一件具有纪念和历史价值的东西,怎么可以马虎行事?

 听来也有理,是不能马虎行事呀:何况我这张经过特殊处理的脸,一生就这么一回,若是不留点影像以资纪念,多可惜!

 对著镜内的自己,做了最后巡礼,掬起一水洒向脸孔。哦!好凉。

 男生真差劲,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连半句夸奖的话都不会讲,还说什么调板,哼!真气人。

 拿起肥皂,使劲涂一脸,在泡沫的堆磨中,我恢复了一张光沌沌的原来面目。

 胡乱地用冷水冲了‮身下‬子,冷得我宜打哆嗦。虽然是六月底的天气,冷水淋在身仍然有著无比的寒意。一直到我回到屋里,仍然被那股寒意迫著,不住地喊冷;尤其当我看到阿渔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上,盖著松软软的凉被,好整以暇地瞅著我,不觉火冒三丈。走过去一把揪起被子对他吼道:

 “看什么看,人家都快冷死了,你也不管!”

 “哟!哟!哟!哪有这么凶的新娘子嘛!厨房煤球炉上有一大锅热水,你自己不晓得用,怪谁?”

 “怪你,当然怪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帮我端过来?”

 “我…”他习惯性地鼻子,一脸窘相“我不好意思,怕他们会笑我…”

 “哼!你就不怕我感冒!”

 “好啦!我的乖新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来,我抱抱,包管马上暖起来。”

 “谁要你抱。讨厌!”我羞红了脸,挣著站起来。

 外面的灯都关了,大概各自回房休息了吧,整栋屋子落入沉静之中,阿渔熄灭了室内的吊灯,只留下前一个小小的光圈,著暗红的晕,衬托得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更亮、更黑、更热,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过身看见那一对烛台。

 “阿渔,把火柴给我。”

 “于嘛?”

 “点上这一对龙风蜡烛啊!据说每对夫在结婚这天晚上都要点一对蜡烛,龙的那是丈夫,风的这是太大,要是两同时烧完,就表示夫妇白头偕老,要是其中有一先烧尽表示有一个人要先走,或是发生变化什么的。”

 “迷信!无稽之谈,乡下人才信这一套,你怎么也跟著起哄。”

 “我不管!我一定要点上,一定要!”

 “好,好,点上,点上,让我来。”阿渔拿起火柴,划著了,却不知从哪下手。“先点哪一支呢?”

 “当然是龙烛罗!先生,先生,什么都是丈夫先嘛。”

 两条火焰跳了起来,越窜越高,映得脸孔发热。对著烛光,我合上双手,虔诚地祈祷著:但愿我和阿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做一辈子思爱夫

 “哇,房花烛夜原来是这般情景呀!”阿渔凑过来,偎著我的脸,咬著耳朵说:“新娘子,你该知道,宵一刻值千金呀!”

 “讨厌…”忽然一般热横遍全身,脸孔发烫。我想挣脱箍在上的双手,却被他整个拥进怀里,连翻带滚地跌向心。

 “乖,你的脸好烫…”

 “你也一样。”

 “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也是。”

 “我摸摸看是不是一样。”

 “不要嘛,人家…”我一溜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裹住自己,一颗心骤然膨著,向体外进挤了出来,膛象要裂开了似的,口干喉紧,仿佛著了火一般。

 就在同时,被底下伸进一双手,紧紧地摸住我,接著一个热烘烘的‮体身‬靠进来。

 一接触到他那热滚滚的嘴,便有一种兼有生气和电气的热传到我身上,使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气泡,不断往上冒、往上升,又好象放在熔炉中烧炼的玻璃模型,一点点在熔化,消失…

 夜深了,人静了。我偎在阿渔臂弯里,侧著脸凝视著他,灯光映照著那清晰突出的轮廓,黑浓的双眉,深陷的眼窝形成一片阴影,直而的鼻子下,是一张弧度优美的嘴,实在太美了,我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足与快,忍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替他拂去散落在额前的黑发,小心地拭著沁出的汗水,心中溢著无限柔情意…忽地,一个念头掠过脑际,我支起身子叫了一声:

 “阿渔!”

 “嗯?”他仍是闭著眼睛,声音中透著无限慵懒。

 “你是不是水手?”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员是什么样?水手又是什么样呢?”

 “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是象电影里那些海盗呢,还是象那些脸横喝酒玩女人的家伙?”

 “都不是!”“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嘛!”

 “乖太太,有什么话留著明天再讲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愿再谈下去。没多久就传来细微的呼声。哼!他倒好,说睡就睡,真会享福。

 悄悄地翻过身来,打了个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软,四肢乏力;是该好好睡一会儿了,明天一早还要搭车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闭上,立刻又弹了开来,眼前象晃动著一盏走马灯,许多事都一幕幕转著闪著。上船、水手、新娘、夫、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颜,宾客的笑语,朋友的祝福,杂地呈现著,一幕幕、一片片,象海水不断拍打的岩石,一阵阵冲著。想到好久好久以前的小事,又想着很久很久以后的种种,纠在一起,撕扯著,战著,想要抓住它们仔细思考一下,却是一个也抓不在…

 睡意越来越浓,朦胧中,我闭上了眼睛,进入梦境,又仿佛人还是醒著,脑子里的走马灯依旧在转动著,转动著…早上醒来,仍然有著宿醉般的疲倦,睁开惺讼的睡眼,不觉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消,人整个地醒了过来。哟!怎么一夜之间天花板竟变得黑污污的两团?

 “这就是那一双龙凤花烛留下的后遗症。”阿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著烛台,又指指天花板说。

 “唉呀:不对!怎么有一蜡烛还剩下两寸没烧就熄灭了?”我失声地叫了起来,一丝不祥的念头迅速闪过脑际,很快地窜开来,一阵昏眩,两股热通上眼眶,一个踉跄跌坐在上,叫了一声“阿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乖,阿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恍惚中阿渔轻摇著我,急促地说道:“你还真相信那所谓的传说啊?平看你蛮开朗、气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心眼了?把夫妇间的未来寄托在两蜡烛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旧思想’,快别想了,收拾收拾该出发了,今天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带著笑容,来,看着我,笑一下, 嗯?”

 我定定地仰视著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镶著一粒全黑的瞳仁,里面反映出一张哀愁的脸孔,哪里象新娘子嘛!简直就是黄脸婆,才结婚第二天就这么难看,怎么可以?

 随著阿渔的手势,我靠在他前,静静地偎依著。想着小时候常听长辈们所说许多过年时的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跌倒、挨打或哭泣,否则明年就会倒霉,偏偏八岁那年的大年夜,经过院子时我滑了一,跌得并不重也不很疼;要是在平时,我会站起来拍拍股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可大大的不妙呀!想到它的严重不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家人,也吓倒了自己,怎么我又犯了另一个忌?越想越怕,越哭心里越躁,越觉得气闷,任妈妈亲友们怎么劝都化不开我心里的结,哭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差一点挨一顿股。过完年,早将这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有什么厄运降临。

 这时我靠在阿渔肩头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阿渔?”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双坦白的、深沉而狭长的眼睛,正面注视著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这辈子,下辈子,阿乖…”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竟有著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搂得紧紧的,用一颗跳动的心告诉他我多么爱他,多么高兴,同时,也抚平了心中的皱折。拉开窗帘,洒进屋的阳光,顿时室内显得光辉而明朗,连天花板上那两大块黑渍也谈了许多。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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