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风入寒松声自古(上)
在深秋渐寒的夜里,沈珍珠随李豫重新回到长安,下马车、换肩舆、⼊宮城。
整个东宮都震动了。明德门外灯火辉煌,员官、內侍、宮女数百人汇聚等候,张涵若依照穿着惯常的紫裙锦帔,丛梳百叶髻上步摇闪熠,美
华贵,看见李豫纵⾝下马,远远的笑盈盈
将上来,娇嗔道:“殿下总算回来了,我可是⽇夜牵肠挂肚。”说话间,便上前
挽李豫。
李豫微微一笑,施施然后退几步,将沈珍珠由肩舆上扶下。
张涵若瞬时一呆,不由自主蹬蹬蹬倒退,沈珍珠部腹微微隆起,任谁也能看出⾝怀有孕。她怔忡顷刻,旋即挽住沈珍珠,強笑道:“姐姐,你也回来了。”沈珍珠只觉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不噤恻然,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涵若妹妹,你愈发美丽了。”
张涵若眸光暗淡,不经意般由李豫⾝上掠过,李豫却独独看着沈珍珠,眼神存温得不可思议,仿佛有异物在她心间隐隐绰绰的游曳,面上依然笑得灿烂如花“殿下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思念姐姐,姐姐回来就好!”李豫执着沈珍珠的手,说道:“这里风露大,别尽彼着说话,回殿中再慢慢叙旧也不迟。”正说到这里,远远看见有人由奉化门大步跑来,转瞬已至沈珍珠跟前,合⾝一扑,跪伏到沈珍珠⾝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膝,放声大哭:“姐小,姐小!你总算回来了!”正是素瓷。
沈珍珠強行将素瓷扶起,替她拭去眼泪:“好妹妹,作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我还没有谢你呢…这几年多亏你照料适儿。”仔细端详素瓷,精神萎糜,容⾊憔悴,两三年的时间,倒似衰老了好几岁,心中更加歉然。
听沈珍珠说到“适儿”素瓷忙拭拭面上泪⽔,回头招手道:“快将小世子带来。”她⾝后原跟着一个老嬷嬷和数名宮女,只因没有她行走得快,稍落在后头。那老嬷嬷左右两手各牵着个锦⾐男童。左边的⾝量略⾼,一面走,一面骨碌碌转动着那双极亮极大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沈珍珠看;右边的年纪略小,眨巴着眼四面看看后,微带涩羞的垂下头。
沈珍珠只看左边男童一眼,便知他定是自己的适儿。他已五岁有余,相貌神似李豫,眉眼中又有她的神韵。她狠心抛开他已近三年,他定然不会认得自己这个娘亲,眼角不由淀泪。
走得近了,李适一眼瞥见李豫,帘
快的喊着“爹爹”撒开脚丫子,一头撞进李豫怀中。李豫将他⾼⾼举起,好一阵亲热之后,方放他下来,指着沈珍珠道:“适儿,你⺟亲在这儿,快些叫娘。”
沈珍珠蹲下⾝子,哽声唤着“适儿”
将李适揽⼊怀中。李适却将小小的⾝躯一攘,挣开沈珍珠的手臂,扑闪着眼睛,怯怯的朝素瓷⾝上靠,稚声稚气的问:“姨娘,她是谁?我不认识她。”
沈珍珠心如刀割,素瓷道:“她就是你娘啊,很小的时候她离开皇宮,现在回来了啊。”李适十分较真“那她为什么要离开皇宮,是皇宮不好吗,还是她不喜
适儿?”李豫曲下
,说道:“都不是,你娘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所以暂时离开了你。你瞧,她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伸手摩抚李适的小小脑袋瓜儿“乖,叫一声娘。”
李适摆摆脑袋,直往素瓷⾝上挤,嚷道:“我不叫,我不叫!别人都有娘,迥弟弟也有娘,就我没有,别人都笑话我。我不要娘了,我不要这个娘!”
李豫有些动怒,扬起手道:“这样不听话,爹爹要打你了!”沈珍珠连忙按住李豫的手,泪光泫然:“都是我没尽到做娘的责任,切莫強迫适儿,慢慢来。”李适早已“哇”的大哭起来,李豫长叹一口气,挥挥手,令嬷嬷带着李适先退下去。素瓷又领着那名年幼男童上来,道:“迥儿,给娘娘磕头。”沈珍珠便知这是素瓷的孩儿,名李迥,素瓷虽未被定名份,这个男孩已被皇家认可。李迥极是听话,帘上前跪下,认认真真的给沈珍珠叩了三个头。
因时间已晚,李豫见沈珍珠颇有伤心,便嘱咐早些安歇,张涵若与素瓷各自回到居所。
李豫安置沈珍珠在宜舂宮住下,遂马上带秀莹前往大明宮谒见肃宗。
宜舂宮在东宮东北方向,与宜舂北苑相邻,张涵若自被纳为良娣后便住在宜秋宮,与宜舂宮一东一西,遥相对望,素瓷与另三名滕妾则居于典膳厨侧的命妇院中。
沈珍珠在宜舂宮中略作巡逡,巨型云⺟花鸟屏风,文杏大柱,由天棚垂落下来的紫地织金锦锻的幔帐,处处皆见富丽繁华,教她稍有些不适应。
月光穿林越隙,与宮外树影互相合抱,黑⽩
映,纵横
错。沈珍珠想起适儿,她负欠孩子的,是一笔还不清的巨债,她要全力补偿,也许未时不晚吧。
躺在榻上慢慢的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榻边的轻微响动。她自孕怀后睡眠甚浅,极易受惊,每夜总会睡去醒来数回,半眯着睁眼,果真是李豫,冲她笑道:“我吵醒你了,快些睡。”她困倦不过,转头再睡。
再复醒来,李豫兀自合⾐倚在榻侧,脉脉看她,似有深意。沈珍珠一笑,伸臂挽住李豫脖颈,昂首道:“在想甚么?”李豫方回过神,笑道:“我在想,怎样让适儿唤你一声娘。”沈珍珠想了想,低声而坚决的说道:“不用急,我到底是他的亲生⺟亲,只要爱他疼他,终归会认我的。”
李豫见她眸光闪烁,面颊在烛影下流动潋滟光辉,不由情动于衷,扶住她
肢,慢慢吻在她的
上,一时均难自噤,李豫轻抚着她的部腹“是否要紧?”她容⾊绯红,轻轻头摇…
第二⽇醒来浑⾝慵懒困倦,李豫不在枕侧。沈珍珠掀开幔帐,天已大亮,李豫背向
榻坐在几案前。她呆呆看他背影半晌,他兀自凝坐不动。
沈珍珠静静起⾝,缓步走至李豫⾝后,不觉心口一滞。⽩⽟案上,放着她随⾝的那柄匕首,鞘⾝泛出黑冷光泽,就如默延啜那青灰桀骜的⾝影。李豫的目光,便一直驻留在这柄匕首上。
“俶”她从来只唤他的旧名,手抚上他的肩头。
李豫猛然站起,忽的一把掀翻了⽩⽟案,发出“通”的轰响,室外內侍脚步簇动,但想是无人敢叩门进来。沈珍珠怵然退后,李豫深深昅气,眼睛
视过来,怒喝道:“你好,你很好!你将他送你的东西贴⾝蔵着,你既然已随我回宮,为何心里还有他?”他声音极⾼,震得四柱皆颤颤撼动。
他继续厉声道:“你这样的女人,孤绝不会再理睬你!”言毕,扭头不看她,毫无犹豫的甩袖朝外走去。
沈珍珠初时发怔,此际抢步上前,顾不得裙裾曳地几近绊倒,合⾝而上,抱住他大半个⾝子。
李豫步下一凝,却没有回头。
她说:“你为何要欺人欺已?我有孕在⾝,你不怕我再复伤心难过?”
他⾝躯轻颤,仍是肃声道:“你在浑说些什么?”
“你明明知晓我从未移情于他,今⽇为何故意这样说?你掀翻几案时看似大怒,其实小心谨慎,生恐不慎将我碰伤;你大声怒斥我,其实虚张声势,眸底并无真怒;你方才转⾝便要离开,不忍再看我一眼,生恐见我伤心之⾊…”沈珍珠转过⾝子,与他的目光相对,徐徐说道:“你是在怕什么吗?你造成与我不和之势,让宮中人人听见,是有意这样做的吧?你昨夜那样晚才回来,是知道什么,怕我再受伤害,今⽇有意寻衅而为吧?”
李豫见她柔情凝视着他,秀眸如宝石,绚丽中更蕴沉敛静虑,再也无法忍耐,伸臂将她紧紧拥于怀中,说道:“珍珠,是我对不住你,你暂且忍耐几个月。现下皇帝病危,皇后手握大权,恐怕会对我无所不用其极。她若知我还似从前那般,最最看重你,必定会从你下手对你不利。我甚为担心,怕我不能护你周全,这几个月我只可偶尔悄悄看你,你务必要保重。”
沈珍珠头枕在他
前良久,方头摇道:“我不怕。”
李豫一惊,扳正她的⾝子:“你说什么!”
沈珍珠轻笑,继而坚定的说道:“俶,我既然是你的
子,在这样的时候,必定要跟你同退的,怎么能独自悄悄躲在一边。我固然不能助你什么,但也愿能与你朝夕相对,我与你∈儿好不容易相聚,我已错过太多,不想再辜负光
。”
一种如⽔般的存温从她的眼神中流泻而出,一点一滴的渗透他的心,然而他还是焦急的说:“可是,皇后的手段你是知晓的,我就算多加侍卫,也恐怕防不胜防。”
沈珍珠道:“该来的总归要来。再说,皇后这样狡诈,你今⽇的举措也未必能瞒得了她去。我们何必为她而⽩⽩耗费大好光
呢!”
李豫还待再说,沈珍珠已掩住他的口,复缓缓靠在他
前,道:“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吧。”
因肃宗病重,李豫与沈珍珠依偎不多久,便匆匆再前往大明宮。
沈珍珠拾起那柄匕首,仔细擦拭⼲净,依然纳⼊怀中。
默延啜,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你,一生一世,碧落⻩泉,如此而已。
正拟赴命妇院看李适,宮女上前禀报:广远门外有人求见。
她
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容林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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