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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孤雁断魂 双骄携手
 完颜亮率大军赶到了扬州城,心气略微振奋了一些。“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颜亮在龙辇上遥望那座妖娆的城池,心内便不时闪过自幼读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呵呵,这座南宋繁华的销金窟终是落在联的手中了!”

 但他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气很快便被一件小事败得一干二净。

 当完颜亮兴致一起,便带着众臣,让余孤天领着去府衙闲逛。余孤天身为先锋,经苦战抢得了扬州后,一直忙着造船和安民,并没多少工夫来府衙检阅宋人遗留下的战果。听了完颜亮的吩咐,余孤天的上司萧琦却只道自己脸的机会到了,连忙巴巴地赶来前后忙碌。

 大宋老帅刘琦病入膏育,其侄子刘汜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几战之后,宋军便仓促渡江南逃,扬州府内又丢下了大批辎重和兵器。完颜亮带着文武官员,饶有兴味地在府衙内游览,待转到那面阔三间的大仪门后,却见大堂对面的照壁被人用大红布裹了。

 “这是什么?”完颜亮见那照壁下面的基座雕工甚,上面却被红布紧紧绕,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笑道“难道宋人的照壁上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让联看?”将手一挥,几个侍卫便上去撕扯红布。

 红布扯去,照壁上赫然现出一行大字∶完颜亮死于此地!

 那照壁阔达数丈,这七字每字都有两尺大小,是用极浓的红漆涂上去的,笔画重沉浑,泽殷红如血,这般劈面瞧来,端的触目惊心。

 众人的脑袋都是轰然一响,尽数僵在那里。完颜亮的脸色也变得一片灰白,凝立不语。霎时间照壁前便是死寂一片。“陛下!”萧琦抢先跪倒,只知“砰砰”地向地上叩头“臣死罪…臣罪该万死!”这次攻打扬州,余孤天虽是抢先攻占扬州的先锋,但十万人马的主帅却是他萧琦。

 在脾气暴怒的完颜亮跟前丢了这等大丑,萧琦吓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身旁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倒。余孤天忙抢上一步,叩头道∶“陛下,这定是南朝刘琦那老匹夫的计!这跟村妇叫骂没什么两样,显见宋人已是黔驴技穷,再也无力抵抗天兵!”完颜亮的心思才凝定下来,听余孤天这两句话颇为人耳,慢慢地咧嘴一笑“呵呵,南人技止此耳,联岂能中刘琦老贼的计。余孤天,这照壁能经得你几掌?”

 余孤天笑道∶“南人之物都是弱不风。末将虽然不才,却也决不会用第二掌!”眼见完颜亮微微点头,便起身踏上一步,也没见他怎么作势运功,便将双掌缓缓推出。掌力到处,那阔高大的照壁微微一颤,余孤天微微一笑,已收掌退回。旁人正自疑惑,但听格格轻响,数道裂纹纵横蔓延,随着余孤天一声断喝,数丈宽的照壁轰然倒塌。

 他的掌力拿捏恰到好处,照壁坍碎却没什么烟尘冒出。众文官为讨完颜亮欢喜,纷纷口称赞。一群武官却深知这一掌的难处,看得瞠目结舌。完颜亮望着那堆坍塌的碎石,虽然略为畅快了一些,但心底却着实厌恶起扬州城来,转头瞥了一眼耶律元宜,沉声道∶“传令!大军不得入城,且在山扎营结寨。”大袖一拂,带着众臣迤逦而去。余孤天恭恭敬敬地候着完颜亮远去,脸上不由滑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心内长吁了口气∶“这一步棋虽险,终究开花结果了!”

 忽听身侧传来仆散腾冷冰冰的声音∶“余坛主,你这功夫长进得好快啊!”余孤天撞见仆散腾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只得躬身笑道∶“雕虫小技,怎能入得了门主的法眼。仆散门主为我大金武林的第一人,还请好生提携小子。”耳畔传来一道轻藐的冷哼,余孤天再抬起头来,仆散腾已到了完颜亮的身后,随着众臣悠然远去。想到仆散腾那阴冷而又疑惑的眼神,余孤天骤觉心内生寒∶“这老东西,莫非看出了些什么?”

 大金皇帝的御旨传下,金兵便在扬州城南四十里的瓜洲城驻扎,完颜亮的御寨则设在了山寺。数十万大军的营帐连绵数里,万千旌旗映着落,如同给山裹上了层层彩衣。

 夜幕垂降之后,沿江飘起了一层薄雾,雾气鼓弥漫,将山悄然裹住。骤闻一声呐喊,环绕山的连营顿时腾起一片杀声。

 金兵连番跋涉,人困马乏,正要歇息,便听这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一条怒龙般横扫过来,金营霎时作一团。喝吼声最响最的营寨处,早有金兵当先戒备起来,一望之下,这些金兵全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冲来的这彪人马竟全是大金官军的打扮,只是脸上都涂了黑墨,暗夜中借着火光看来,便如鬼魅突降。这群“金兵”的喊杀声更是古怪∶“大金新皇帝在东京登基啦,改年号大定!”“完颜亮弑君篡位,十恶不赦,已被贬为海陵郡王!”“大定皇帝诏命,杀了完颜亮,撤军回家呀!”这喊声不是宋人官话或江南土语,而是不大纯正的女真话,翻来覆去地只是这三两句话。

 摸黑偷袭金营的正是卓南雁、罗大亲率的大宋死士。这三百豪杰以四海归心盟的高手为骨干,配以曾随卓南雁苦练阵法的时俊所部精锐。

 原来完颜乌禄在大金东京登基后,已改名为完颜雍,此时他立足未稳,最怕完颜亮立时回师问罪,这才亲派应恒加紧赶来,联络卓南雁,请他千万率领宋军拖住完颜亮的主力。虞允文自应恒口中得知了完颜雍登基的详情,又听说完颜亮悍然南侵后,金国内部也得天怒人怨,便当机立断,定下了这偷袭之策。

 这次应恒远道赶来,还带上了完颜雍登基后颁下的诏书,诏书上列了完颜亮的十数条罪状,更将其贬为“海陵郡王。”群豪都跟卓南雁学了几句女真话,又在脸上涂了墨,一边大肆鼓噪呐喊,一边将连夜抄写的诏书绑在箭镞上,四处飞。要知金兵此时被大江阻隔,士气沮丧,正是军心思归的不稳之时,忽然闻得大金的新皇帝已在东京登基,而眼下追随的皇帝完颜亮反成了郡王,均有些不知所措。群豪这一次偷营以虚张声势、扰敌军心为主,一行人猛如虎、快如龙,横冲直撞,迅疾地横贯过去。昏头昏脑的金兵一开始架不住江南群豪的硬打硬冲,但女真士卒素来剿悍,在几名猛安学堇的带领下,这几队金兵渐渐稳住了阵脚。

 群豪眼见已乘杀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诏书也施放了不少,正要回师撤走。忽听得金兵高声大喝∶“万岁,万岁!”但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旌旗闪动,火把明灯照耀下,无数铁卫簇拥着一道销金龙头大纛,竟是完颜亮御驾亲临。今晚完颜亮心烦意,难以安枕,便领着人四下巡营,忽听得这地方喊杀冲天,忙纵马率着一群亲信赶来。

 众金兵陡见皇帝亲临,均是心神大振,几名大将更是拼命地厉声呐喊,吆喝着金兵结成阵势,四下卷来。罗大扬头瞥见完颜亮身周侍卫旌旗环绕,闪耀的火把映得那小山丘都红彤彤的,不由大笑道∶“逆贼完颜亮来得正好,大伙儿杀了这昏君!”箭发连环,刷刷数箭,疾向完颜亮去。

 完颜亮身前侍卫环立,这几箭自是伤不了他。罗大也是虚张声势,乘着金兵心神一之际,振声高呼道∶“完颜亮众叛亲离,死有余辜!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儿团聚!”这几句话鼓气喝出,声音远震。这也是撤退的讯号,群豪一起发喊“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儿团聚!”呼喝声中,随着罗大呼啦啦地返身向后疾冲。

 众金兵劳师远征,听得那句“大军北归,早与儿团聚”都觉心内惆怅,顿时一阵涣散。群豪进退如风,乘机杀开了一条血路。

 完颜亮立马山上,远远望见金兵久战无功,又惊又怒,口中却低叹一声∶“可惜联将余孤天留在扬州了,若是此时他在,那便好了!”仆散腾正立在完颜亮身侧,闻言冲冲大怒,大喝道∶“这群南蛮,在老夫跟前,还敢装神鬼。”转头连连呼喝,手下的厚土刀佟广等亲信弟子各率精锐人马,冲下山丘,赶来拦阻。

 完颜亮这一将,张汝能、黑水震、黑水霆等猛将也各自恼怒,齐齐咆哮冲来。江南群豪才杀开的豁口,又被无数金兵阻上。卓南雁暗自凉骇∶“这一回时运不济,赶来杀狼,却撞上了虎口!”振声发啸,身后宋军随他啸声变换阵势,结成了都天六轮阵。此时阵内虽然缺少马军,但有罗大、唐千手、莫复疆等江南绝顶高手为骨干,仍是气势如虹,片刻间又冲出里许。

 两军厮杀之际,天上雾气渐浓。金兵有皇帝亲自督战,众将各自卖力,自后紧追不舍。江南群豪虽然武功湛,阵法犀利,但若深陷金兵重围,也是万难生还,可巧的是雾气越来越大,虽有火把烛照,也看不清丈外的人影模样。远处完颜亮驻立的山丘,更只剩下荧荧的一团幽红。

 金兵难辨敌我,最擅长的弓箭功夫难以施展,顿时慌了手脚,江南群豪却仗着阵势纯,乘黑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江边。群豪听得涛声隐隐,都知只需一上船,便可离险境,正自暗叫侥幸,忽听得喊声大起,一彪人马面扑来。却是仆散腾早就命佟广等弟子率领兵马绕到了江畔,切断了群豪的退路。

 此时有进无退,群豪只得奋勇向前。罗大一声断喝,卓南雁、莫复疆、唐千手、石镜这四大高手迅疾聚到他的身侧,五人各展兵刃,当先疾冲。徐涤尘和彭九翁则率着明教精锐留在队尾断后。

 前冲的五人以罗大和莫复疆居中,二人都是久闻对方之名,此时并肩厮杀,也暗有较量之意。罗大施展六十八斤重的厚背大关刀,横劈竖砍,力大招沉,震得金兵兵刃飞。莫复疆则挥动降龙,招式刚柔并济,内力贯注之下,往往能穿透金兵重甲,震碎对方脏腑。

 左翼是青城派石镜居前,他左手持七曲凤翅,右手挥短把雁翅镰,一长一短两般奇门兵刃相得益彰。紧跟石镜的唐千手则双手套上了唐门至宝麒麟掌,硬接硬架诸般兵刃,更不时发暗器远攻近袭。这二人刚柔互济,倒配合得浑若一人。

 卓南雁手舞一长矛独当右路,一平平常常的长矛好似化作矫夭难测的腾空蛟龙,翻出万千道光影,猛厉处如电雷轰,雄浑时又如天河倒泻。天衣真气展到极处,端的无坚不摧,当者立毙。

 五人汇成一束,势若一把锋利无匹的巨斧,当头直过去。乌沉沉的大雾中了死亡的惨呼和飞溅的血花。远近都有金兵临死前手飞出的火把,跳的火光活像在网中挣扎的红鱼,只是那雾气太沉太黯,那点点红芒照不清多远便即消逝。群豪势如破竹,一路直冲过去。卓南雁功力展到极致,渐成一马当先之势,黑暗中猛觉一股大力面袭来。

 本来在卓南雁这等刚猛绝伦的强攻之下,敌人都会暂避其锋,胆大的也只能自旁游斗,偏偏竟有人敢直撄其锋。这力道也来得甚是猛恶,卓南雁扬手一震去,一声锐响,已把那钢刀震开。他依稀觉得那刀上的力道有几分熟悉,但此时摸黑夜战,哪及转念,电光石火间,长矛已暴吐而出。黑暗中但听“啊”地一声叫喊,这声音虽轻,却得卓南雁颤抖了一下∶“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猛听身侧罗大哈哈狂笑∶“狗贼们尝尝这个!”扬手发出一道雷神珠。霹雳响处,光芒乍亮。

 这道亮光便似一道闪电直劈入卓南雁的眼内,耀目的火光下,只见自己的矛下着一人,正是刘三宝!

 “三宝小弟,”卓南雁直觉全身的血直撞到脑顶上来,嘶声大叫“你…你怎么来啦?”他自知这一刺入,至刚至猛的天衣真气灌注之下,任是何等高人也决无生理,顿觉心口酸痛,五脏如焚。

 “大哥…”刘三宝剧痛钻心,大口息“怎么是你们?我…我只当是叛军…”卓南雁忙拦抱起他,将一股真气直送入刘三宝体内。他情知此时战正酣,如此转送功力大是行险,但情急之下,什么都不顾了。

 “我听大哥的,从来没有伤害过…宋人,”刘三宝的声音渐弱,却强撑着说下去“这一回我还当来了叛军,便随师兄们赶来…”卓南雁心内酸痛,叫道∶“好兄弟,你不要多说,快运功护住心脉…”他不敢拔出那杆来,左手环抱着刘三宝,右掌劈手夺过一把大砍刀,刀气展开,势如开山,震得近前金兵纷纷倒飞。

 霹雳门的雷神珠本来不多,且发之后,便会暴出宋军的身份。但群豪此时被困江边,稍一耽搁,便会被身后的万千金兵赶上,若是再陷重围,那便万难生还了,罗大不得不连发雷神珠开路。采石矶一战,金兵早被宋军的霹雳炮打得丢了魂。罗大接连十几枚雷神珠发出,面的金兵鬼哭狼嚎,纷纷四散退开,连厚土刀佟广都约束不住。片刻后群豪已杀到了江边,但听江上战鼓隆隆,正是虞允文亲率战船赶来接应。

 这次群豪是趁着夜黑雾沉,乘着四艘海鳅船悄然赶来,那海鳅船还静静地泊在江边。大江上也有闻赶来的金国水师,却全是些多桨船,船小速慢,被虞允文派出的蒙冲舰当头撞上,形如纸船,不堪一击。

 群豪先后蹿上四艘海鳅船,振橹如飞而去。江上雾气更重,金国水军只是作势呐喊,哪敢全力进击。宋军水师往来如风,船上军卒连连吆喝,片晌后便与群豪会合,齐向南岸退去。

 此刻暂险境,查点人手,才知折损了不少好汉,众高手也大多负伤挂彩。罗大两肋上了十几支羽箭,全仗着身披重甲,没有透。莫复疆肩头也挨了两支狼牙箭,疼得峨牙咧嘴。石镜道长更是中了厚土刀佟广一掌,呕血数口。群豪想到这场救命的大雾,都是连呼侥幸。

 卓南雁痴痴呆呆地随着众人上了船,始终紧搂着刘三宝,只顾将内力源源送入他的体内。闪烁的灯火下,刘三宝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却望着卓南雁微笑起来∶“大哥,莫要白费气力了,我…我遇见你的时候…还只算个小叫花子。你救了我,还肯…跟我结拜,你…你永远是我大哥…”卓南雁猛觉肺腑一阵搐,眼眶倏地了,忽见刘三宝大口气,伸手指向怀中,却没气力扬手。卓南雁会意,忙探手去他怀中摸索,便掏出一对银镯来。

 刘三宝眼内立时跃出些光彩来,痴痴地望着那银镯,道∶“这是给黄丫头的…她说她爷爷身子骨不好,须得…过段日子才会过来陪我。大哥…你把这个给她,让她…别忘了我…”说到这里,那虚软的声音终于断了,连同那淳朴双眸内的神采也一起消散了。

 “小弟!”卓南雁嘶声大叫,泪水霎时涌出。他紧紧抱住刘三宝的身子,大声呼喊,却再无一丝回音。怀中兄弟的身子渐渐僵硬,卓南雁的心也冰冷一片。身周虞允文、石镜等人都过来低声劝慰,卓南雁却只是木然摇头,喃喃道∶“是我杀死了我的兄弟,是我杀死了三宝兄弟…”

 怔怔地,他便想起自己那一刺入刘三宝的‮体身‬时,那血之躯在这刚勇绝伦的一之下,竟显得如此柔软,刘三宝像个孩童一般地惨叫,像片稻草般地倒下。这么想着,卓南雁的心就又是一阵猛烈**。

 他近来连经大战,冲战阵时,所过之处血成河,从来都觉得自己所杀之人皆是罪该万死的金狗敌酋。这时才猛然想到∶“那些死在我下、掌下的金兵实则也是跟三宝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兄弟好友闻知死讯,也必然如我一般伤坳难受…”

 海鳅船破疾行,卓南雁的一颗心恰似这江涛上的船舰一般,起伏颠簸,没片刻凝定。舷窗外的几艘船舰虽然都已点明灯火,但被暗夜里的浓雾裹着,只能瞧见一簇簇忽闪的火团随波飘摇。船舱外还不时响起罗大等人死里逃生后的啼嘘和畅笑,只是那些声音传入卓南雁的耳中,也跟江上的灯辉一般,显得虚无缥缈。

 天色放明,率军驻扎扬州的余孤天才得知了山遭袭和完颜乌禄东京登基的消息,心内惊喜之余,又迸出几分惶然∶“完颜乌禄也算我太祖皇帝的皇孙,这厮在东京登基,可又给我的复国大计增出了不少变数!”急率亲兵匆匆赶到山。

 完颜亮的御帐便在山寺旁,环卫在御帐外的紫绒军身披重甲,个个面色沉冷阴郁,显然昨晚那一仗对金军的士气打击不小。

 余孤天进到帐内,便见军中的文武重臣早就肃立两厢,大帐内灯火辉煌,却透出一种让人不上气来的压抑感。完颜亮端坐在当中的龙椅上,凝望着手内那封完颜雍新颁的诏书,默然不语。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头汗水,正跪在御案前喋喋不休地请罪∶“…乌禄大逆不道,确是已在东京…篡逆。臣昨才接到这讯息,还不及禀报陛下,便遇见宋军偷营。这、这些宋狗怎地与乌禄那逆贼纠在一处,臣、罪臣还不及侦知。只恨昨晚大雾,我大军又远途跋涉至此,未及修整,给宋狗占了便宜。罪臣…”

 “起来吧!”完颜亮挥了挥手,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怪不得你。”他抖了抖手中那份犹带烟痕的诏书,无比萧索地一叹∶“大定啊,想不到乌禄会将年号改为大定,朕本灭宋后,改年号为大定的!这岂非是天命?”耶律元宜哪敢应声接茬,汗津津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大帐内的文武更是噤若寒蝉。

 “乌禄大逆窃位之事,朕其实早就知道了,”完颜亮又是呵的一笑,目光渐渐冷锐起来“只因大军伐宋,恐军心不稳,一直未曾外。眼下联要挥师北还,平定叛,诸位有何高见?”

 帐内一片沉寂。宠臣李通觑着完颜亮的脸色琢磨片晌,才低笑道∶“陛下亲率大军深入异国,若是无功而返,前有军心涣散之忧,后有宋军袭扰之险,实非万全之策。”完颜亮微微点头,道∶“依你之见呢?”李通哈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择机渡江,一举平宋国,再挟威北还,则南北皆指可定!”

 “说得好!”完颜亮的眼芒一灿,重重一拍龙案,喝道“先伐取临安,再回师平叛。”他说着身而起,毅然道“乌禄篡逆之举,诸君不可声张,更要严防各军的畏战兵降乘机北逃。”众臣齐称“遵旨”但心内均想∶“纸里包不住火,宋狗昨晚那一通闹腾,这诏书已散布多处连营,这一两间只怕就会遍传军中。”

 挥师灭宋的大计既定,完颜亮便又跟群臣议论如何渡江。采石矶一战,金国大军虽被宋军水师击败,到底未伤元气,只是这条浩瀚大江却真成了大金群臣心底难以逾越的天堑。当下便有人奏道∶“昨晚看到宋军水师纵横江上,船行如飞,只怕宋军主力也已赶到了镇江,全力备战。”

 “宋船水师厉害?”完颜亮冷哼一声“在朕眼内,那不过是些纸船罢了!”群臣又是一阵默然。耶律元宜暗道∶“跟宋人的船比起来,咱们的船才是纸船呢!”嘴动了一动,终究没敢应声。一阵冷寂中,余孤天忽地大步闪出,躬身道∶“陛下!”完颜亮望见这位伐宋中战无不胜的少年新锐,眼芒不由亮了起来,笑道∶“余爱卿莫非又要讨这渡江先锋?”

 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跪倒奏道∶“末将以为,眼下不宜渡江!”众人都知余孤天素来晓勇好战,此时却直言反对渡江,均是一愣。完颜亮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为何不宜渡江?”

 “陛下,当的采石渡较这瓜洲渡狭窄许多,我大军仍未能渡江,”余孤天见完颜亮脸色铁青,忙垂下头去,声音却照旧沉稳“此时轻急冒进,必为南人所乘…”完颜亮怒喝道∶“住口!你这是胡言语,扰我军心。”余孤天连连叩头,道∶“陛下,南人有备,万万不可轻视。若再战败,军心必!”完颜亮脸色铁青,手拍龙案喝道∶“来人,余孤天惑军心,给我…杖责四十!”

 早有侍卫上前,将余孤天按倒在地,大杖呼呼拍下。余孤天毫不服软,挨杖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少有见识的臣僚均不愿贸然发兵渡江,却又不敢明言,听得余孤天冒死进言,都觉深己我意,望向余孤天的目光都多了些同情和钦佩。

 完颜亮重责了余孤天,怒气稍解,随即便命张汝能为渡江先锋,三内择机渡江,又命余孤天所部立即移军到山,全力协助张汝能渡江。张汝能战战兢兢地躬身领命。余孤天也叩头谢恩,一瘸一拐地出帐去调拨兵马。

 余孤天仗义执言,虽然挨了责打,但群臣对他均生好感。似乎那一顿,将众人对他的妒忌和嫌隙都打得烟消云散。余孤天心中暗喜,急命手下亲信将本部三万兵马自扬州城移到山。

 当黄昏,耶律元宜竟破天荒地赶到他帐中探望。本来余孤天魔功深,这些许杖责丝毫伤他不得,但闻知耶律元宜赶来,还是装模作样地躺在榻上哼哼卿卿。

 耶律元宜眉头紧锁,坐在他榻前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几句,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孤天老弟,你瞧…眼下形势如此,咱们渡江,还有几分把握?”他官职远大于余孤天,又是余孤天的上司,但忧心忡忡之下,反叫起了“孤天老弟。”

 “这老狐狸,是来摸我的底来了。”余孤天紧盯着他的脸,低笑道“大人是让小将说实话,还是假话?”耶律元宜道∶“自然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那末将便冒死再唠叨几句,”余孤天苦笑摇头“咱们军心已散,眼下已没有一分把握啦!可惜圣上还偏不认输,只管将大子往咱们身上招呼。末将今说了些实话,挨了头一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只怕不久便会挨这第二啦!”

 这话正戳到耶律元宜心底的痛处。他的眼神一片散,愁容窜了额头眼角,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昨晚…大军之中已有数千兵卒逃跑,去投奔完颜雍了。这事圣上若是知晓,断不会跟我善罢甘休。”余孤天早就听说有兵卒逃亡,心底怦然一动,却没应声。耶律元宜唉声叹气地又安慰了余孤天几句,便即辞别而出。余孤天忙起身送他出帐。

 二人行到帐外,忽见黑沉沉的暮色中闪过一道人影。耶律元宜心思里翻来覆去琢磨的都是那数千逃兵,觑见有人鬼鬼祟祟,只当又有人要开小差,立时喝道∶“站住!要去哪里?”那身影立时顿住,却是个寻常兵卒的打扮,听得耶律元宜喝问,竟迟疑不答。

 “你是哪部的?”耶律元宜顿时心下生疑,手按刀把,喝道“到这里做甚?”余孤天忽地一笑∶“石抹辇,又喝酒了吗?见了耶律大人也不参拜!”又向耶律元宜赔笑道“这石抹辇是末将在龙骧楼的亲信,素来好酒,是末将宠坏了他。”

 那金兵双眉一展,忙向耶律元宜行礼,道∶“小人石抹辇,参见耶律大人!”耶律元宜也跟龙骧楼打过交道,见这石抹辇打躬参见的姿势,确是规规矩矩的大金龙骧士参拜之礼,才猜疑顿去,苦笑道∶“孤天老弟,你看老哥整价心惊跳,这可是杯弓蛇影啦…”叹息声中,转身去了。

 余孤天见他走远,才向那金兵淡淡一笑,道∶“卓大哥,请吧!”

 卓南雁在暮色中直了身躯,冷笑道∶“天小弟的招子好厉害!”

 原来卓南雁失手杀死了义弟刘三宝后,心内痛楚难言,都道兵者为凶器,这时结义兄弟在自己手下殒命,才让他觉出战争的残酷。想到金军数十万人马,虽在采石矶小败,却难撼元气,今后双方对峙苦战,还不知有多少好汉丧生。卓南雁悲愤之下,便自作主张,孤身渡江潜入金营,只盼乘机刺杀了完颜亮。这便如高手对决时屡居下风之人施出的最后一招,不管不顾地直破中宫,虽然铤而走险,却能险中求胜。

 他绕了个弯子,觅得金兵疏漏之处渡江而来,又仗着女真话娴熟、轻功高妙,倒一路顺当地混入了金营。不料金军营帐连绵,层层环绕着山上完颜亮的御帐,他轻功虽高,到底还要一营一营地依次向前。不想适才撞见一群往来巡视的龙骧士,他胡乱躲避间却被耶律元宜和余孤天见到。

 余孤天魔功高深,早察觉出对面这人身怀绝技,一见他蓄势待发的凌厉眼神和那熟悉万分的杀气,立时看出是卓南雁。他见卓南雁眼中是戒备之,却呵呵一笑∶“卓大哥,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快跟我入帐来!”

 卓南雁双眉一挑,跟他大步入帐。余孤天竟似看破了卓南雁的心思,不待他说明来意,便冷笑道∶“刀霸巫魔在侧,龙骧高手随护,更有那铜墙铁壁一般的五千紫绒军,你根本进不得完颜亮的身前!”卓南雁冷笑道∶“那又怎样?”适才他骤见耶律元宜,便已气运全身,此时跟余孤天在帐内对坐,掌上气机依旧凝而不散,不敢掉以轻心。

 “别这么紧巴巴的!”余孤天出雪白的牙齿,呵呵地笑了笑,忽地探身向前,一字字地道“只有你我联手,才能杀得了完颜亮!”

 卓南雁一怔,冷笑道∶“你竟要去杀完颜亮?”余孤天的眼芒陡然变得锋锐如刀,森然道∶“普天之下,最想杀完颜亮的人,便是我了!完颜亮最想杀的人,也是我!”卓南雁蓦地想到他那身凭空增的深厚内力,沉声道∶“你是为了给芮王爷报仇?”

 “不单单是为了芮王爷!”余孤天缓缓摇头,目光变得高贵冷傲“大哥至今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我便是大金先帝皇子完颜冠…”

 听罢余孤天坦陈了自己的身份,卓南雁也不愕然呆愣在那里。

 这谜底太过突兀,却又由不得他怀疑。霎时间,多年来种种怪异之事在卓南雁脑中一一滑过∶为何偏偏在天小弟避难风雷堡的不久,龙骧楼便血洗风雷堡?为何天小弟一个孤苦伶仃的孩童偏有“单天马”那样一个高手护送?又为何这余孤天身上总有股古怪的气质,冷兀中透出一股贵气?

 “你还不信我?”余孤天低笑声中,挥掌向他前按来。卓南雁挥掌相对,两人掌力均是一触即收。“这股力道你该熟悉吧?”余孤天脸现肃穆沉痛之“不错,芮王爷死前将他毕生功力传给了我!”

 卓南雁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那晚王府惊变,沧海龙腾弃女儿安危而不顾,偏偏劫走了余孤天,更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余孤天。那些怪事,连同龙骧楼主死前出人意料的抉择,均是指向惟一的答案∶余孤天就是完颜冠,就是熙宗唯一的皇子!

 余孤天呵呵低笑∶“多谢大哥!仆散腾和萧抱珍各率本门高手环伺在完颜亮那昏君身周,小弟一人孤掌难鸣。可巧大哥从天而降,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卓南雁听他说到“孤掌难鸣”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婷儿没在你身边吗?这等凶险之事,最好莫要让她参与。”余孤天脸色骤变,随即温言道∶“婷姐姐自然不在军中。大哥且放宽心,小弟将她安置得很好。婷姐姐近来…也不想见你。”他怕卓南雁再深问完颜婷之事,忙岔开话题道“乌禄跟你们宋军联络,到底是何居心?”

 卓南雁道∶“乌禄刚刚登基,立足未稳,实则也怕完颜亮忽然回师。他遣人过江,便是要我们千方百计拖住完颜亮,让他们进退不得。如此大金东京的新帝君臣才好全力筹措,以备和完颜亮决一死战!”

 “新帝?”余孤天倏地直了身子,沉声道“他完颜乌禄算什么新帝,不过是缩在东京的一条狗罢了!这大金国嗣续神器、垂拱九重的社稷之主,惟有一人,那便是我完颜冠!我是先帝的唯一皇子,若非完颜亮这狗贼大逆篡弑,皇统九年我便该是继承大统的大金太子了。”

 他越说越愤,苍白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大哥,你文韬武略,天下罕有,更和我有兄弟之义,何不与我联手,共谋大事?”卓南雁冷冷盯着他,却没言语。

 “大哥可是为了罗雪亭?”余孤天自他冷森森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忙道“罗堂主之死纯是南宫参下的毒手。我只是要奉命搅那归心盟会,全没想致罗堂主于死地。那雷神珠是南宫参的,那记致命毒掌,也是他打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哥可不该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卓南雁见他神色急迫,也不心内起伏,暗道∶“余孤天所言,虽多有狡辩,但终是实情。况且当务之急,便是斩杀完颜亮这贼首大逆,旁的事也只得暂且放在一旁。”终于点了点头。余孤天双眸一亮,喜道∶“好,若是大哥能助我重掌社稷,我便封你为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卓南雁看着这张通红的脸孔,心底暗自一叹,笑道∶“卓大哥自来受不了荣华富贵,你若真能做了大金皇帝,只求你不要妄动刀兵,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日子。”余孤天转身自箭壶内出一支狼牙箭,扬手折断,昂然道∶“便依大哥所说,我完颜冠若违今之言,便如此箭!”

 卓南雁点头道∶“何时动手?”余孤天扬眉道∶“完颜亮刚刚下令要三内渡江。咱们便在这两三内攻他个出其不意!只是动手之前,咱们还须多多联络几个帮手!”

 “好!”卓南雁伸出手来,慨然道“便这么着了!”余孤天见他伸手,知是龙骧楼的击掌惯例,低笑道∶“你我兄弟联手,刀霸、巫魔,又何足道哉!”啪的一声脆响,二人依着龙骧楼的规矩,挥掌相击。

 一对自幼同甘共苦、又曾经数次殊死拼杀的少年,竟又重新携手。二人双掌击,心底都有些莫名的滋味。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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