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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母亲
   母亲虚岁七十有五,在乡下,系山区,除七八十年代进城一次看我待三天之外,一生末走出方圆五公里。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母亲既过了七十三,就有些年头可活了,我说。母亲笑了,一脸的阳光说:“活那么大岁数还不是携怠了你?”我心一个格登,母亲大字不识一个,竟也能说“携怠”这文雅的一个词儿,叫我不得不多看母亲一眼打量一番。母亲一生唠叨的也就是油盐柴菜米,猪伢儿,闲侃也是邻长里短,我也不曾听过山里乡邻们文雅一回,何许叫母亲学了一词半句。我所知道的母亲,年轻时会绣个花儿朵儿的,且也栩栩如生;还能唱百儿八十的山歌,虽格调儿黄黄,却也宛转悠扬。在那个大跃进年代,山冈上一人唱,田畈地里众人和,唱完一首就有人喊:再来一个。那会儿,人干活累也不累就冲这黄黄儿山歌。后来“文化大革命”父亲急肝炎病无钱治疗死了,母亲从此不唱歌了。那年她才三十五岁,年复年苦恼着脸,拉扯着我和两个似乎总也吃不的弟弟熬日子。后来我长大了,参军,又进城工作,与母亲相处的日子太少太少。

 “你干吗死盯着老娘看呢?”母亲说。“你心在想这个老太太咋就这么经死呢。”她笑了,有些得意。我说你进城住吧,城市条件好些,何许更长寿。母亲说:进城住,你当我不想?可我这脏嘎嘎的老太太,你城里的媳妇能容我?进门要换鞋,吐痰上厕所,串个门没人理你,老娘受气事小,叫我儿难做。算了,老娘死也死在家里,你有孝心就给个几百元钱村干部,我死了,还能土埋,不像城里人死了非火烧不可。

 母亲五十岁时说她会死,死,她不怕就怕火烧,急催我为她买一口棺材以备死时用,可买来的棺材也二十岁了,搁在一边占地方又碍眼,可母亲说看见它心里踏实,她不怕死,真死了这土埋是一定了。

 母亲不怕死吗?

 人年轻时不怕死,大多因为年轻不会死,所以不怕死,人老了,活着一天离死亡之旅就近了一天,也许某一天早晨没醒过来就上了黄泉路。

 母亲老了还是怕死的。夜里后山的乌鸦叫也许是猫头鹰,她也会以为是鬼作祟。她说吓人呢。

 我说你死都不怕还怕鬼?进城住吧,那里没有乌鸦猫头鹰。母亲辩说:“怕鬼与不怕死两码事嘛。”可她声调儿也软了:“进城就进城我只住三天就回家。”

 “三天,回家?我那里不是你的家吗?”我说。

 “是我的家,也是也不是。”母亲一声长叹。“我张罗回你两个弟媳进家,带大了他们的儿子,如今老了,还可以喂猪捡柴放牛洗衣裳,去你那儿我能干什么?闲人一个吃闲饭,叫我在你城市媳妇面前低声下气?我这一辈子大嗓门惯了。”

 母亲的心里,在家她是功臣是主宰。人虽然老了,不怎么能干了,可她有着功劳簿在,在弟弟,弟媳,儿孙面前至少还是个人物。孙子大了也有了儿子,弟媳也当婆婆了,他们哪会听任她这个老太太唠叨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的?可也碍着城里大哥——我的份上却奈何不得老太太。可老太太至死也不明白这一点。这叫我忧心。

 老母亲不仅管家里事,还管邻居家的事,哪家牛吃了那家地里的麦苗;那家猪仔吃了某家的小白菜;村头家媳妇对婆婆不好,她都仗义执言,论个是非曲直,也就结人怨。母亲说:她们要怨就怨我吧,人家生气我不气得了。上次我回乡下亲眼所见,有一讨厌母亲的那家人的小孩一双脏布鞋丢在路边,那家孩子的见了都不捡起来,可母亲见了却捡回来送到那家人大门里,一句谢字都没捞到。

 我说老太太啊,干嘛呢,一双踩了狗屎的烂鞋,人家亲都不拿回,偏你管闲事呢?瞧,一个谢字也没有吧!

 母亲说:空口一个谢谢对我何用,我耳聋,我做人求个心正。还有啊,只有你敢大声对我嚷嚷,是老娘打小没有把你教育好,你看你俩弟弟对我从不敢翻跷,(即抗拒,反对)。我说你耳背,不大点声你能听清?母亲说:“讲我好嚷就嚷呗,谁说我的不是,再小声我也知道。”我说:“你是真聋还是假聋?”母亲笑了说:“总之我的儿子们不可对我不敬。”我说:“咋不敬了?”母亲继而板脸说:“我这一生容易吗,你每次打一个电话回来也是吼吼声,叫我的心脏都咚咚的,说你不是,这倒好,两个月不给我打电话,还烦老娘打电话问候你,我这大一把年纪就怎么死不了呢?”直说得我心里酸溜溜的,母亲自己还一把伤心泪。

 母亲把胃当心,胃,气不顺,她电话里就说心脏不好,气都难,我买了治心脏病的药回来,却见她正吃医生开处方的“沉香”(治胃理气的),她说这药特效。

 我说,多少年了,没一次电话听你说一句‮体身‬还好。母亲说:“说好,你还记得住我乡下老娘,你花几百元买一堆药干吗?我这吃的药才花三五元,你有几百元干吗不买一对金耳环给我呢?村里的老太太好几个都有呢。”

 我说老太太吊个金耳环像啥,你孙女都说她妈妈什么岁数了,还穿金戴银,如今年轻人都不兴这个了。我说人老了,有饭吃,穿得暖和就行了。一句话,少管别人闲事,莫遭人怨恨,多活几年吧。

 母亲恼了说:“不买就不买呗,可人老了就不是人了,说我遭人恨,谁恨我?咱村里人都说我好,就你说我不好。看吧,你的小弟媳妇也向你学了,也敢大嗓门对我吼吼了。”

 我说还不是你好管她的闲事。母亲说:“我叫她把一块地种上花生错了吗,她那吃饭的碗泡在锅里一天不洗出去玩对吗?”

 我说你又不同她一个锅里吃饭,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关你事,你不说她不行?你要知道自己老了,已没有人愿听你唠叨了。哪个年轻人愿听老人的?你的孙女就不听我的,所以我不管她的事,对与错都是她的。你想想啊,假如某一天你不在了,难道他们就不能过日子?

 母亲说:也是。

 晚餐时从深圳回来的三婶闻讯我在家,前来见我,聊了好一会儿她在深圳的轶闻趣事。三婶走后母亲说:看她那个得意劲,眉飞舞,多有用似的,不就到深圳住了两三个月?你说说,她女婿在深圳搞旧货回收,她也好意去添麻烦,又不是儿子的家,还去闲住。

 小弟媳就见不得老太太唠叨别人闲话反诘母亲说:三婶就是有用,不仅女婿好,儿子还是一所小学的校长。

 母亲面呈愠急了说:我怎么就没用?一个儿子在城市工作,一个儿子是种地能手,一个儿子在外打工,你看见谁说过我没用了?

 小弟媳嘟噜说:“哼,好像你儿子当了县长似的。”

 母亲说:“县长未必能种好庄稼,全国人都来当县长做官,看你吃什么?喝西北风。你不就嫌我管你的事?我再不管了。你还不走?你的猪仔还没喂食呢。”

 我说:“你才说不管又管,那猪卖了钱又不是你的。”

 母亲站起身说:“算了,说她不听,我去替她喂,那猪仔儿在嗷嗷地叫呢。”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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