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敬嫂子(全书完)
娘打断他道:“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你既然已经把我嫁了出去,我就和你再没任何关系了,何况我现在就算是想跟你回去,也不能了。”爹颤声道:“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娘的大肚子,惊道:这…你的肚子…是王二喜的?”娘摇了摇头,目光向我这边看来,我和娘二目相接,微微一笑。爹终于明白了。
他忽然狂笑起来:“报应,报应啊!哈哈哈!报应,报应啊!”他冲到院子里在雨中对着天空狂喊:“报应啊!哈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该报全报!哈哈,老天爷,你可真有眼哪!”
他又哭又笑,雨越下越大,仿佛鞭子一样
打着他,一个闷雷滚过,把他的声音全盖住了。
我不忍再看,回头一瞥间,看见娘捂着嘴,也在无声地流泪。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下去,爹也喊累了,想回到屋子里来,被我挡住了,爹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只想拿回他的东西,我才把他放进去。
爹在地上捡起讨饭篮子和打狗
,黯然道:“花儿,宝娃,我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我死了,好好过日子吧。”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突然。
只听娘惨叫一声,我一惊,回头一看,娘双手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痛得五官都变了形,爹已经像条狗似的从门口飞窜出去,夺路而逃。我的头一下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只觉得头晕目眩,顾不上去追爹,赶忙扑在娘身上。抓住娘的一只手,道:“花儿…你怎么样?”
娘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一个字:“他…”黑暗中传来爹隐隐约约的狂笑声:“打死你个野种…我过不好你们也别想…”
我发疯似地抄起菜刀冲出门去,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面前一片无边无尽的黑暗。我把刀向黑暗扔去,刀光一闪,便被黑暗
没了,我回到屋里把娘抱到炕上,抓住娘的手,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心如刀绞。这个畜生!
他竟然灭绝人
地在娘的肚子上打了一拳。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为什么?以至于让我最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伤害,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娘在炕上疼得
头大汗,我正想给她擦擦汗,娘却
息着说道:“宝…宝娃…我要生了…”我急忙跳下炕,说道:“花儿,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找裴有财他老婆接生去。”娘拉住我的手,道:“不…不能去…快带我走…”我一怔,娘说道:“他…他要去告官…抓咱们。”
我一跺脚,道:“死也死在一起!”披上衣服冲进雨中。裴有财他老婆裴王氏带着她女儿裴小燕被我半请半拖地拉来了。
她们把里屋的门
住,让我在外面烧水,我一面往灶里填柴,一面听着里面娘撕心裂肺的呻
,心急如焚。一锅水烧开了,两锅水烧开了,三锅水烧开了。
裴小燕把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我想跟着进去看看,却总被她挡在门外,直到裴王氏一脸惊慌
手是血地跑出来,对我说:“你媳妇肚子上让人打了一拳,伤了胎气又动了胎位,现在难产了,我也
不了,你快撑船到河西务去找郎中吧,迟了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我顿时眼冒金星,没等她说完就冲进屋里,和她们一起七手八脚给娘穿好衣服,翻出两块珍藏的大洋后,抱着娘冲出了门。黄河已经涨水,小船在系船的桩子上被河水冲得来回打转。
我抱着娘上了船,把娘放在简陋的篷席搭成的船舱里,解开缆绳,船立刻被大水带得身不由己地随波逐
。
河西务在上游,可我已经无法控制船的方向,只能站在船尾拼命地摇橹,好让小船不被刮翻。雨又下大了,带着电闪雷鸣。风声雨声雷声,却盖不过娘在船舱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回
。
我不停地抹掉脸上的雨水,眼前却仍然一片
蒙,我只知道我要带着娘到一个地方去,去那里生下我们的孩子,然后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但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我向两边张望,看不见岸,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漆黑。
船不知向下游漂了有多远,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摇不动了,扔下橹钻进船舱把娘的身子抱在怀里,心想听天由命吧,如果船翻了,我们两人死在一起,也不枉夫
一场。
娘的头发被汗水散
地粘在脸上,我轻轻给她拨开,说道:“花儿,你扛住,等一会咱们就到了。”娘摇了摇头,脸上绽开一丝笑容,道:“我等不到了,哪个郎中也没用。
当初生你的时候,接生婆就说我
股小,生孩子危险,可我扛过来了,接生婆又说我不能再生了,果然十几年都没有怀上,可这次你就偏偏让我怀上了。
我想,这是命,上一次我能
过来,这一次是菩萨给咱们送来的,也一定能扛过来。可现在,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哆嗦着嘴
,努力不让眼泪
出来。
抚摩着她的脸说:“你别胡说了,菩萨给咱送来的,你就能扛住。”娘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别拿好话哄我了,生孩子的事,你一个男人家懂什么…”她
了口气,道:“你是见不到孩子了。
可我能见到,所以…这算是我们有了孩子了吧?”我含着泪点点头,娘又道:“所以…我能管你叫娃他爹了,娃他爹…”“哎,娃他娘…娃他娘…”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娘伸手给我抹去泪水,道:“他爹,别难过,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咱们一块过了一年的快活日子,我早知足了,他爹,我死了以后,你千万要再找一个,要不,谁给你做饭呀…”
我抱着她,说:“快别说傻话了,天一亮,咱们就靠岸找郎中去。”娘艰难地笑了笑,说道:“不…不行了…你看我脚底下。
我低头一看,正好一道电光照进船舱,我
眼立刻都充
了红色…娘的
子早已被她身下
出的鲜血打
,血顺着她的
管,已经
了
船都是!
我顿时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想冲出去摇橹,无论如何也要让船靠了岸,娘把我拉住,说道:“他爹,别去了,啥都没用,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咱俩剩下的时辰不多了。”
我颓然坐下,把娘的体身揽入怀里,只觉娘的脸颊冰冷冰冷。娘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强作笑容,道:“趁还来得及,咱俩回想回想这一年里咱都有啥高兴事,我到了下面,也好记着,讲给咱娃听…他爹…你抱紧我…我冷…”
我忍着泪,于是我们一起回忆这一年来的每一件大事小事。我说,娘听,说到有趣的地方,娘还会笑出声来,我说错的地方,娘总能准确及时地纠正和补充过来。
她忽然不再像一个垂死的人,而又恢复了她平时的音容笑貌。我们沉浸在美丽的回忆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面的风雨,忘记了许许多多不愉快的往事,仿佛不是坐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上的一叶小舟中。
而是坐在家里温暖的炕头上,渐渐地,我也从悲伤中
离出来,和娘一起快乐地回忆着,甚至没注意到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越来越散
,回忆越来越支离破碎。
终于,在我讲完第一次给娘买首饰后,娘安静了,什么也没说,我摇她的身子,她也没有反应。她的脸色苍白,嘴角上却依旧残留着一抹笑意。我知道,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娘带着我们的孩子,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了。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抱着娘的尸身,摇摇晃晃在船舱中站起来,我想抱着她跳进黄河里去,和她一起到那个美丽的天堂去生活,可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风雨也已经停息,或许这已经不是第二天的早上,而是第三天,第四天,乃至第五天的早上,因为娘身上和船上的血早已干透。
我从船舱中望出去,看见了河岸和一个河岸上的小村庄,于是便强打精神把船摇到岸边。我把娘埋在了山坡上,在她的墓旁搭了座小草屋,我要永远陪着她。我不再去种地。
而是学着那个曾经是我爹的人,做了船工,因为每一次当我在河上行船的时候,都能回忆起我和娘第一次私奔时的
欣。
当然,我用来载客的船不会是我撑来的那条船,不仅仅是因为有血,客人不坐,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娘的血被人踩在脚下,因此我把那条船劈开,把被血染过的部分做成了一张桌子。
娘的血早已把它浸透,连漆都不用上,每一次闻到这张桌子上散发出的血腥味,我都仿佛觉得娘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去,因为她体身的一部分还在和我朝夕相处。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血腥味渐渐淡了,但我还是能闻得很清楚,后来我就这样年复一年地陪着娘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着,再后来遇见了你来到这里,和我一起喝酒。
***老船工结束了他的回忆。夜已经深了,我却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来。
我终于明白了我面前这张放着酒菜的桌子的来历,明白了他为什么
子会死去多年、没有儿女,似乎也同时明白了窗外墙边的那个大土堆是做什么用的了。
也许在黄土高原那层层黄土下,还被历史积
着无数这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个皮肤与孕育他们的土地呈同样颜色的民族,就是这样一代代在这块贫瘠而又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挣扎、呼喊、惨烈而无声地抗争,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抗争。
而只是一种对这种生活的本能反应。不管怎样,他们毕竟在生活的
迫下,轰轰烈烈地反抗过呀!
包括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他们都在反抗。我端起一碗酒,那张红桌子在我刚得知它来历的时候,曾经让我脊背发凉,此刻在我眼中却是那么的柔和。我大声说道:“老哥,兄弟我敬你一碗,也敬嫂子一碗!”
然后我咕咚咕咚把一整碗烈酒全都灌了下去,咕咚一声栽倒在炕上,这一夜我做了很多梦。第二天和老船工分别时,他劝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多回家,看望看望自己的母亲。
男人有时永远体会不到女人的那种牵挂有多么深,尤其是出门在外的儿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被母亲多么深切地盼望着。
我接受了他的忠告,因为我在昨天晚上听到他的故事以后,就已经决定要回家了,我步行了几公里,在公路上拦住了一辆开往西安的长途客车,我准备在那里买火车票。
在汽车上,不知怎的,一首老歌的旋律,竟一直在我脑中回旋: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人为你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火车票很紧俏,我只好买了两天后的,利用这个空挡,我去了一趟西安半坡文明遗址。在半坡遗址前,有一尊母亲的雕像,我站在雕像前,浮想联翩,也许,这个母亲,就是中华民族的夏娃,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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