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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卿笔记(终)
 兰开书房门,诈惊讶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门失闭,一去即来。”从以为实,正以笔涂去吊屏名字,生见兰去,潜出,牢拴其门,突入书房,将门紧阖。从乃失措,跌卧于地。生忙扶之,谓曰:“前荷玉步光临,有失迓,今敬谨候,得遇,此天意也。无用惶恐。”

 从羞涩无地,以扇掩面,惟启户趋出。生再四阻之,从呼兰不应,骂曰:“妾误我,何以生为!”生复近前慰之,从即向壁而立,其娇容媚态种种动人。

 生亦效前番香兰故事强之,翻覆之际,如鹬蚌之相持。久之,从力不能支,被生松开纽扣,衣几。从厉声曰:“妾千金之躯,非若香兰之婢比也。君忘亲义,如强寇,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当以死继之。”

 言罢僵卧于席,不复以手扞蔽。生惨然感触,少抑其兴,谓从曰:“娘子顾爱之心,见之咏,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

 从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岂不能为人长虑耶!”生曰:“长虑之事,子无感叹犬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计。”

 从曰:“君未读《将仲子》之诗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诸兄’者,果何谓也?”生曰:“予观令姐非妒嫉之妇,生当恳之,彼必从命。”从曰:“纵家姐能从,姐妹岂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将何辞以达之也?事不能谐,妾思之矣。

 君能以义自处,怜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铭刻不忘也。”生曰:“尧曾以二姨舜,以此论之,亦姐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从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

 从不理得,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见从语渐狎,复要之,从曰:“君尚不体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宁为君他之妾,今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诺也。”

 从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愿以此为质,妾若负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铁杵磨针,成之难耳。”

 生知其心坚实,即送出阁。从至阁门之外,思:“前香兰出迟,己即次发而笑之,今自留连许久,虽无所私,其迹实似。恐见兰无以为言。”趑趄难进。

 生不知,以为更有所语己,正近之。从见之,恐益其情,促步归房。生怏怏回斋。时兰等遇以户外喧嚷,出视,未见从回,从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顾而回,恐生疑己无心于彼而败其踪迹,书一纸,令兰达之。

 失节妇张氏从敛衽百拜奉新解元应奎华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长闺门,叨蒙母训,尝以妇道自修,期不负千古之烈女。故庭闱之外,无故不敢轻出。近者足下下临蓬筚,义忝眷属,或有所奉而不令者,盖推手足之爱己及之,非有私于足下也。

 及闻足下与之咏,妾甚悔之。达之父母,则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之戒,去其所题之迹。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戏,此固知香兰引之罪,而长与足下,岂得为无过哉!

 但君之过如淡云之翳月,云去可以复明。若妾,今虽未爱君辱,然整冠李下,纳履瓜园,婢妾之疑,虽苏张更生,不能复白,其过如玉壶已缺,虽善补者,亦不能令其无瑕矣,彼时仓卒,若得父母之命,当执箕帚于左右。妾归,终夜思之,必不可得。今后不必以此为怀。

 所冀者,乞赐哀怜,勿以妾之失节者轻薄于人。妾当闺阃终身,以为君报也。兴言至此,不胜悲伤,仁人君子,幸垂鉴谅!生览毕,深自怨悔,废寝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误女终身。乃作书,告之端,令端代谋。书令兰寄之。从知,与兰私开。

 内有二启,其一叙其久别之情,曰:书奉正卿娘子妆次:久违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见,无夜无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归鞭,心恒慊慊而已。

 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犹子,驯仆妾勤侍若家僮,数度月,亦不觉也。乃若贤卿独守空房,有悬衾箧枕之劳,无调琴鼓瑟之乐,生实累之,生实知之。

 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闱在迩,会晤有期,无穷中悃,统俟面悉。其二直述己与从此事,令端谋之。从见之大惊,曰:“何此子之不密也。”

 乃手碎其书。兰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将何以复?”从语之曰:“彼感于予向者之书,不得已,委曲求之阿姐。然不知阿姐虽允,亦无益于事。倘不允。

 而触其怒,则是披蓑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于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书,书内略涉与华视眦之辞,与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怨之,或可得其怒与不怒之心,而亦不至于自显其迹矣。”兰曰:“善,请急为之。”

 从乃修书曰:曩正想间,忽蒙云翰飞集。启缄三复,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贻伊戚,不足惜。妾所忧者,椿萱暮,莫续箕裘,家务纷纭,无与为理,不识阿姐亦曾虑及此否也?

 姐夫驻足后院,动履亨嘉,学业大进,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挂意。秋闱归试,夺鳌之后更当频遣往来,以慰父母之心。彼为人极其敦笃,吾姐不必嫌疑也。

 今因鸿便,聊此奉达,以表下怀。不宣。从写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外,乃伪写“妹亲自奉之”然后用淡墨涂去“亲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启其致疑之端。再将二信同函封去。端自生别后,勤女工。

 或谓之曰:“娘子富贵兼全,无求不得,无不遂,何自劳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心则未有不者。’吾之所为,份耳,何劳之足云。”端之为人,其贞重如此。

 及得生与从书,见其同缄,又见从书所份改“亲自”二字,心果大疑。乃复书与生曰:君归程在即,他言不赘,但所封贵札,缘何与舍妹同封?且舍妹书中所改字迹,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盖彼系处子,一有所失,终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事若方萌,即当遏绝。慎之,慎之!生得端书开看之,乃有“同封”

 “改字”之说,不知所谓。兰因告以从改书、己寄之故。生大喜,以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兰以端书所谓“妾非有忌而去然”并“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之语,报之于从。

 从曰:“此奚足取?特触彼之怒耳。汝与华官人说知,此事必计出万全,然后可举而图之,苟使勉强曲成,使恶名昭著,予朝闻夕死矣。彼不亦当赴试,最忌者醉中之语、感叹之笔,他无所言也。

 若夫不得正娶而终不他适者,予正将以此自赎前过,于彼何尤,于我何惜!”华闻其言,愈增感慕。

 数后,衮果走价促生赴科。张夫妇厚具赆礼送行。生归,端细询前事,生备述始末之由,端大恸,生百喻之。端曰:“实妾令君带书一节误之。”生举从卜并前相者“必招两房”

 之言告之,以为事出不偶。端曰:“纵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无形迹,然后可也。”生曰:“予有一谋,能使吾父母之听,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试言之。”

 生曰:“予父母所忧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赂命相之士,令彼传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时可图。”端曰:“君年尚幼,彼纵与娶,亦在从容。”

 生曰:“更令术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试急谋之。君计若行,妾父母之事,妾当任之矣。”

 于是生一便治装往试。一见术士,即厚赂之。及至?比,又高中,捷书飞报父母与端知。生词林战捷,举家忄六,大治筵宴,厚酬来使。及生回,贺客既散,术士盈门,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寿数,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

 生又托病,不会试。父果大惧,恐生夭折,自纳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诸术士皆言国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纳之。”衮曰:“恐儿妇不允。”生母曰:“吾试与言之。”端初闻姑言,诈为不豫之

 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与择,然后可也。”姑许之。端乃与生谋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悦,谓曰:“汝郎发科,吾亲贺,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礼来,心恒歉歉。今何不与彼同来?”

 女长吁数声。父母曰:“吾闻汝与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来,今看汝长吁,无乃近有何言?”端以从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言之。”

 端前者因从所寄之信,终疑其与生先有所私,每怀不足彼之心,及问香兰,始知从确有所守,乃叹曰:“幸有此计可施,不然,令彼有终天之恨矣。”

 因令兰相赞成。时从犹不知端来之意,至夜,二人同寝,端举以语之。从难言,潸然泪下。兰在傍曰:“今谋已属全,无琐隙之可议。妾以为娘子闻此,实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惨之深乎!”

 从抵目言曰:“策固然矣,当以予一人之失贻累于众。且纵得诸父母之听,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养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恶名万世,故不得已而图此万万不幸也。不幸之事,谁则喜之!”

 端亦为之感泣,更阑方寝。次,父母复问端长吁之故,端告以生纳妾之事。张曰:“彼年尚幼,何有此举?汝不必忧,吾当阻之。”

 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举。今势已成,则不能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当阻。”张曰:“然则何以处之?”

 端言嗫嚅。父母曰:“何难于言也?”端曰:“恐不见听,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无不汝纳。”端曰:“他无所言,但恐彼纳妾之后,时驰岁去,端既衰,彼妇生子,郎心少变,所求不得,动相掣肘,不免白首之叹。

 端细视此郎前程万里,福泽悠长,阿妹尚未纳亲,令父母以妹之,使端无后之忧,二氏有绵绵之好,不亦长便乎!”张曰:“吾家岂有作妾之女!”端曰:“姐妹之间,有何彼此。”

 张不答。端见父不听,掩哭入内。张见端如此,虽不彼听,心亦甚忧,兰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权且许之,与她闲乐几时,待她回,又作区处。”张曰:“此事岂可儿戏!”

 兰曰:“既然如此,妾观二娘子,数时诸宦家相求,彼皆卜之,不肯轻许,岂肯与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与她说,那时她见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启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与夫人矣。”张夫妇曰:“此说较可。”

 因令兰唤端,谓曰:“吾儿不须忧闷,我二人俱依汝说,汝更要自与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难强之。”端伪曰:“此事她知,决不肯从,只在父母决之。”

 张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因唤从出,谓曰:“汝姐说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

 从语端曰:“事系终身,不敢轻议。自彼人丧后,人来议亲,妹誓不问妾,惟如卜者,即纳之。阿姐之言,亦惟卜之而已。”父母以前卜许多,皆未准,这次岂即如卜?亦赞言令卜之。

 是夜,端、从、兰三人同居房中,诈言所卜已吉,从已许之,报知与张,张笑曰:“吾特宽汝之忧,卜岂能定乎?此事断然不可。”端思无由得父之听,乃与从卧幽房中,令香兰诈言其“数绝食,肌肤消瘦。”

 母心惶惧,苦劝于张。张亦重生才德,思许之,又嫌为妾,将不许,恐女生变,二者中,狐疑莫决。

 生作会诸友亦闻其事,乃相率诣张,与赞成,且曰:“尧以二女舜,后世称传,皆云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张曰:“诸贤之言固有然者。

 但此举实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举此,知者谓小女执,委曲为之。不知者,将以老夫为趋炎之辈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诚,然后再作定议也。”诸友退乃密修书寄生,备述张有允意。

 但得遣人造求,可谐其事。生以友书呈于父母,诈言以为不可。衮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却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迟滞。”

 生乃复书,转浼诸友婉为作伐。诸友复造于张,述生远浼之意。张疑其诈,觉有难。诸友乃出生书示之。张细认字迹,果婿所寄,又见书中言辞恳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举,又承诸贤过谕,礼当从命。

 但我单生二女,不宜俱令远离,况且试在即,要待小婿上京应试连捷回来,那时送小女于归未迟。”

 友即以张言语生。生知岳父亲事已成,欣然禀于父母,连夜抵京。三场试罢,复登甲第,赐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无由完聚,乃以亲老为名,上表辞官。

 天子览奏,嘉其克孝,准与终养。及回,父母备礼,俟生亲。张生妆资毕具。府县闻知,各具礼仪,金鼓卫送。观者如簇,莫不赏羡。惟从眉峰锁纳,默默无聊而已。端知其意,于夜乃置酒静室,共叙畴昔,以解其闷。席间,端曰:“此夜虽已完聚。

 但揆厥所由,实我寄书一节以启其衅,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责曰:女是无瑕之璧,男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缔姻盟,此过深当予病。《记》云‘内外不谨’,轲书‘授受不亲’。无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针将线引。

 从曰:“实妹不合私馈兰花,以致如此。与阿姐何与?”亦作诗一首以自责曰:杜宇啼彻闷怀,南窗倚处见兰开。清芳拟共松筠老,紫茎甘同桃李偕。

 听羡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悬媒。几回惆怅愁无奈,懒向人前把首抬。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闭门拒嫠妇者处之,岂有此失?此实予之不德而贻累于卿也。”

 遂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谢之。词曰:感芳卿,谢芳卿,重见娥与女英。二德实难。相也灵,卜也灵,姻缘已缔旧时盟。还疑宿世情。

 又诗一首以为慰云:配合都来宿世缘,前非涤却总休言。称名未正心虽愧,属意惟坚人自怜。莫把微瑕寻破绽,且临皓魄赏团圆。灵台一点愿无恙,任与诗人作话传。是夜完聚之后,倏忽间又轻数载。

 天子改元,旧职俱起叙用。生与端、从同历任所。二十余年,官至显宦,大小褒封,致政归田。端后果无所出,惟从生一子,事端曲尽其孝。夫妇各享遐龄。

 时无以知其事者,惟兰备得其详,逮后事人,以语其夫,始扬于外。予得与闻,以笔记之。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传其美,遂名之曰《双卿笔记》云。【完】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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