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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人间地狱
 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无论多轻巧,多坚固的船,都休想能泊‮海上‬岸。

 天地萧杀。

 胡铁花披襟当风,站在海岸旁的一块黑石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动容道:“好个险恶的所在!”

 张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亲眼看到,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地方,竞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得下去!”

 胡铁花也道:“也许他们本不是人,是鬼,因为这地方本就像是个坟墓,连一样活的东西都瞧不见。”

 张三道:“甚至连一条完整的船都没有,看来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休想走得了。”

 胡铁花转向金灵芝,问道:“你真的到这里来过一次?”

 金灵芝:“嗯。”胡铁花道:“那次你怎么走的?”

 金灵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铁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灵芝垂下头,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这里!”

 她一踏上岛屿,连⾆头都似乎已紧张得僵硬起来,每说一个宇,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头上已沁出了冷汗。

 听完了这两句话,胡铁花⾝上似已觉得冷飕飕的,手心竞也有些发

 他现在才相信确实比石观音的魂窟,⽔⺟的神⽔宮都可怕得多,因为那些地方毕竟还有活路可退。

 这里却是个无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昑着,忽然道:“你说的那蝙蝠公子就是这里的岛主?”

 金灵芝道:“嗯。”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金灵芝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金灵芝道:“没有——我已说过,到了这里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铁花道:“占了便宜?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本来就是瞎子。”

 金灵芝忽然抬起头,道:“香帅…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也许还来得及…”

 楚留香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金灵芝道:“随便到哪里去,都比这里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这里岂非无路可退么?”

 金灵芝道:“我们可找条破船,躲在里面等,等到有别的船来的时候…”

 胡铁花打断了她的话,道:“也许我也愿意陪你等,但你却不知道这老臭虫的脾气。”

 金灵芝道:“可是…香帅,这地方实在太凶险,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么?”

 胡铁花叹道:“你越这么说,他越不会定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越危险的事,他越觉得有趣。他这人一辈子就是喜冒险,喜刺,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灵芝垂下了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怕死——其实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声道:“我明⽩,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还可怕的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来,我们绝不会勉強。”

 胡铁花道:“你也可以叫张三留下来陪你,他本就应该这么样做的。”

 张三咬着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愿意,我当然可以留下陪她,只怕她却不要我陪的,要你…”金灵芝忽又抬起头,凝注着胡铁花,道:“你愿不愿陪我?”

 胡铁花擦了擦汗,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金灵芝道:“可是怎么样?”

 胡铁花抬起头,触及她的眼波,终予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我陪你。”

 金灵芝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还怕什么?…”

 一块屏风的岩石后,悬着条钢索,吊着辆滑车。

 钢索通向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金灵芝将他们带到这里,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口?”

 金灵芝道:“上次我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里接宾客?”

 金灵芝道:“有时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道:“丁枫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么人?”

 金灵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昑了半晌,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列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止。”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数到五十么?”

 胡铁花瞪跟道:当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上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进⼊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

 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的⾝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见!”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难道这真是地狱的⼊口?

 胡铁花紧紧握着金灵芝的手,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的手才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锅?还是火坑?

 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他本已无法停住!

 好深,还没有到底…

 张三索闭起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尖触及了一样东西。

 他再想提住气,已来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过是石头,这一下他的两条腿只怕也要跌断。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轻轻托住——他当然看不到这只手是谁的,但是除了楚留香还有谁?

 “唉,有楚留香这种朋友在⾝边,真是运气。”

 但这念头刚在他心里升起,这只手已点了他⾝上七八处⽳道!

 更闷,更热。

 张三就像条死鱼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声。

 这人居然也什么都没有问,只听他脚步缓缓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牢狱?

 楚留香、胡铁花和金灵芝呢?

 张三只希望他们比自己的运气好些。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接着,又有一个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铁花的运气并不比张三好,他落下时,落⼊了一只网。

 一只仿佛是铁丝编成的网。

 他全⾝骨头都被勒得发疼,这一摔,更几乎将他的骨头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怎么骂,都没有人理他。

 脚步声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起,听声音不是石门,就是铁门。

 突听一人轻唤道:“小胡?…”

 胡铁花一惊,道:“张三吗?”

 张三叹道:“是我,想不到你也来了。”

 胡铁花恨恨道:“这个筋斗栽得真***冤枉,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就糊里糊涂的落人了人家的手里。”

 他这一生也充満了危险和刺,出生⼊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还能反抗!

 这一次他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懂得她为什么要害怕了,也许我们真该听她的话的。”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现在才知道那煽蝎公于简直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会可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张三道:“石观音比他如何?”

 胡铁花也不噤叹了口气,道:“石观音和他一比,简直就像个还没有断的小孩子。”

 张三苦笑道:“看来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已知道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我们却看不到他,这才叫可怕。”

 他忽又问道:“金姑娘呢?”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老臭虫呢?怎么还没有来?”

 张三道:“你希望他来?”

 胡铁花叹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们大,毕竟不是神仙,到了这种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张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也许他的运气比我们好,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门又开了。

 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将一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铁花和张三心都沉了下去。

 门又关起。

 胡铁花立刻唤道:“老臭虫,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

 张三失声道:“莫非他运气比我们还坏,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道:“绝不会,他们绝不会将一个死人关到这里来。”

 张三道:“就算未死,受的伤出必定不轻,否则怎会说不出话?”

 胡铁花沉昑着,问道:“你还能不能动?过去瞧瞧他I”

 张三叹道:“我现在简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铁花叹道:“简直比死蟹还糟1”

 张三道:“也许…也许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还没有死,他们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这人是金灵芝。

 胡铁花却断然道:“绝不是。”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又不回答了。

 张三着急道:“你呑呑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胡铁花还是不说。

 张三沉默了很久,黯缀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这里,我们就死定了。”

 突听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人发出来的。

 这声音听来竞仿佛很

 胡铁花、张三同时脫口问道:“你是谁?”

 这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张三失声道:“勾子长,你是勾子长。”胡铁花也听出来了,也失声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勾子长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张三道:“难道是丁枫…?”

 勾子长恨恨道:他更不是人,连畜牲都不如。”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勾子长闭上了嘴。

 但他纵然不说,胡铁‮心花‬里也明⽩。

 “兔死狗烹”

 一个人出卖了朋友,自然也会有别人出卖他。

 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们的悲哀。

 勾子长仿佛在呻昑,显然已受了伤。

 胡铁花本想讥讽他几句,臭骂他一顿的,现在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了,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老臭虫还没有来。”

 张三道:“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多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有本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又有开门声音响起,又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竟似有两个人…

 胡铁花和张三的心立刻又凉了。

 “楚留香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在这黑暗中,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来的。”

 楚留香一跃下滑车,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他天生有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子已往下坠,已无法回头,更无法停顿。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悲惨的命运。

 能改变他命运的,只有他自已——无论谁要改变自已的命运,都只有靠自己。

 车已滑出去很远。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腿双‬,凌空一个翻⾝,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子乘势向上弹,⾜尖已勾佐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些,⾜尖搭不上钢索,他也只有坠下,坠⼊和胡铁花他们同样的陷阱。

 这时他已听到了胡铁花的愤怒的谅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但平静并不代表‮全安‬,黑暗中仍然到处都潜伏着危险!

 楚留香倒接在钢索上,又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作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生死的决定。

 他可以跃上网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钢索定向蝙蝠岛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断出这两条路都不能走。

 钢索的另一端,必定还有更凶险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钢索在轻微的震动,滑车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钢索上摇了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渐渐和钢索的⾼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了出去。

 “楚香帅轻功⾼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借着这摆动的力量,他横空一掠,竞达七丈。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能一掠七丈,也难免要撞上石壁,撞得头破⾎流。

 但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的肌⾁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山壁,缓缓的向下滑。

 滑了一两丈后,才慢慢停顿,像是只壁虎般静静的贴在山壁上,先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听。

 没有声音,却充満了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莱香、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心跳也稳定下来,他就开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动。

 他终于找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他就认这地方滑下去。

 有这种笑声的地方,总比别的地方‮全安‬些。

 黑暗虽然可怕,但现在却反而帮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轻功无双的楚香帅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门。笑声就是从门后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时笑声已变成了令人心跳的呻昑声。

 楚留香考虑着,终于没有推开这扇门。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立刻响起了人语声:“请进来呀。”

 声音妖媚而惑,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楚留香看不到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人?也许他一定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屋子里的香气更浓,浓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进门,就有一个人投⼊他的怀抱。

 一个女人,⾚裸裸的女人。

 她的⽪肤光滑而柔腻,她的膛紧

 她整个人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可怕的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应…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你还年轻,我已有很久没有接到过年轻人了,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老头子…又脏又臭的老头子…”

 她紧紧的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呑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热烈,几乎连楚留香都觉得吃惊了,这女人简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舂的⺟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还耝野,息着道:“来呀…你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这匹⺟狼仿佛已‮渴饥‬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猎物,无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猎物撕裂!

 她简直已‮狂疯‬。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人,他还没有遇到过,他也并不是不想尝试。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

 女人呻昑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至少应该先知道你是谁?”

 女人道:“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女人就够了——在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楚留香还没有回答,她又了上来,腻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只要你是个男人——只要你能证明自已是个男人,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愿证明呢?”

 女人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这并不是威胁,一个人到了这里,本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全安‬,若想探听这里的秘密,就得先‮服征‬这女人。

 要‮服征‬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却想用另一种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致命的⽳道,沉声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让我活着。”

 女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里说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还未见过。”

 女人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见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让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磨折‬我?”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女人又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吓不到我的,因为我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帮裁忙,我也会帮你的忙,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服征‬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无论多大的浪嘲,都会过去的,来得着快,去得也快。

 现在,浪已过去。

 她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已崩溃。

 她活着,也许就为了要这片刻的愉。

 一个人若只为了片刻的乐才活着,这悲痛又是多么深邃。

 楚留香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怜,都值得同情。

 因为她的生命已完全没有意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过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着,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带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难道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声道:“你也许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人间并不是如此黑暗的,那里不但有光明,也有乐。”

 女人道:“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喜黑暗。”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同样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那么媚。

 一个人竟会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谁都无法想象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没有情感,接着又道:“我要的,你已给了我,你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想问你几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本不是人,只不过是女;只要是到了这里的人,都可以来找我,我都。”

 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这里没有年,没有月,也分不出⽇夜。

 她只能永远在黑暗中等着,⾚裸裸的等着,等到她死。

 这种生活简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

 但勉却在忍受着。

 像这种生活无论谁只要忍受一天,都会发疯,都会变成野兽,贪婪的野兽。所以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穿好了⾐裳。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问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里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本就连一步都不能走,也许你只要走出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许…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说,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现在他已有了种负罪的感觉。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这样的可怜人,那罪恶简直不可饶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会来带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你是个好人。”

 她声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说道:“你不必…只要跟着我,就会有危险。”

 女人笑了笑,道:“危险?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几乎从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你至少应该给个机会给我。”

 世上虽没有永恒的黑暗,却也没有永恒的光明,所以人间总是有很多悲惨的故事,产生了许许多多哀的诗赋、凄凉的歌曲…

 但无论多凄凉哀的诗歌,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句实在太令人心酸。

 “我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已愿意做的事…”

 也许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句话里所含蕴的悲痛是多么深邃,因为也很少有人会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命运。

 何况,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实真‬的,本就不愿去体会别人的痛苦。

 楚留香却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别人的成功与快乐,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将某些人过剩的快乐分些给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拼命管闲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抢。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盗帅”楚留香。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没有这种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又怎会有如此多姿多采,辉煌丰富的一生?

 那么,后人也就不会听到他这么多惊险刺,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着手,默默的向前走,心里还带着歉疚和伤感!“我没有名字…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无论多卑的人,都有个名字,有时甚至连猫狗都有名字.

 为什么她没有?

 “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当然不是。

 “也许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有些人甚至会认为,楚留香也是为别人活着的。

 可是他愿意,他只做他愿意做的事。

 从没有人能勉強他——以后他若遇到不幸时,只要想起现在握住他手的女人,他就会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为什么没有勇气死呢?”

 也许会有人问这话。

 但楚留香却知道,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痛苦‮磨折‬得太久时,反而不会死了。

 因为他们连勇气都已被‮磨折‬得⿇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疲倦得连死都懒得去死。

 “我知道那边有间牢狱,却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关到那里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遭了毒手。”

 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地方有三层,我们现在是在最下面一层。”

 她的确是活在地狱中的地狱里。

 “下面这一层有东,西,南三排屋子,中间是厅,有时我们也会到厅里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过的院。

 那种地方通常也有个大厅,姑娘们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里,等着,等着人用金钱来换取她们的青舂。

 比起这地方的人来,她们也许要比较幸运些.

 但又能幸运多少呢?

 又有谁真正愿意做这种事?

 又有谁能看到她们脂粉下的泪痕?

 在这种地方做久了,岂非也会变得同样⿇木,同样疲倦。

 她们当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那两层,我只去过一两次,幸好牢狱就在下面这一层,我们出门后,沿着墙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听来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现在,楚留香部觉得这段路简直就好像永远边走不到头似的。

 无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黑暗。

 他简直就像是从未移动过。

 “在这屋里,我们还可说话,但一走出门就绝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这里到处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总比永远走不到好。”

 在屋里,她已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了。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渐渐发,正在流着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觉到有种不样的警兆!

 就在这时,东三娘的脚也停下,手握得更紧。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己感觉到有人来了。

 来的有两个人。

 两个人走路虽然都很小心,但还是带着很轻微的脚步声。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手,但是这两个人发觉了他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昅都已停止。

 这两人侵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只有一线光,他们就立刻会发觉楚留香距离他们还不到两尺。

 但在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绝不允许带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上岸。

 就连吃的东西,也都是冷食,因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绝对黑暗!”

 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这命令一向执行得很严格,很有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把又没

 原来他⾝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只你一个人!”

 女人不说话了,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昅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它…我喜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就好像我家那边的山和⽔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梦议,忽然拉住男人,哀求着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喜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这些话就正如东三娘说的同样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拍”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道:“你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你这样的货,配问我要…”

 东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这人扑了过去I

 愤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自⿇木中清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不顾一切。

 东三娘扑上去时,已不顾一切!她觉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掴在她自己脸上一样!

 那男人显然做梦也末想到旁边有人扑过来,忍不住惊呼一声“叮”的,一样东西跌在地上,显然就是那鼻烟壶。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一听到人声,就停了下来,始终静静的站在一旁,听到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己将全都毁了。

 就毁在一只小小的鼻烟壶上!

 楚留香为了要到这里,不知经过多少苦难,付出多少代价,此刻却为了一只鼻姻壶而被牺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会为他扼腕叹息,甚至放声一哭。

 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为了一只鼻烟壶,而是为了人的尊严。

 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命,也在所不借!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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