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答案
刘大江和白雪都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一个气呼呼,一个忐忑不安。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快就决定帮助你吗?现在我就讲给你听。”刘大江起身倒了两杯水,把一杯放到白雪面前,然后又坐到沙发上,开始讲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家住在长江的支流雅砻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它三面被雅砻江和它的一个小支流围着,这个小支流当地人称为江岔子,另一面是山。
村里没有通往外界的公路,只有祖祖辈辈在山上凿出来的一条弯多坡陡的人行小路。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也是生产工具。主要生活来源是江里捞和山上刨,就是江里打鱼、山上采药。
“我们那个地方很穷,但我父母都是勤快人,我家生活比村里其他家生活要好一些。
我们那儿女人一般不出外干活,只在家做饭、侍候孩子。我妈和她们不一样,她天天和爹一起去江上打鱼。
很多人笑话她,说她女人没有女人样。因为在江上干活,男人们一般只穿一个
衩,有的甚至连
衩都不穿,赤条条的。
妈也不管那么多,她说他光他的腚,我干我的活。有人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同一群光腚的爷们在一起,也不怕伤了眼睛。
妈说,腚有什么可怕,有腚的是人;没腚的才可怕,因为没腚的是鬼。
爹听别人说多了,就劝妈不要再跟他一起上船了,妈说看几个光腚男人算什么,我多干点,家里就宽裕点,咱娃就能吃得好点,穿得好点,身子骨就比别人家孩子好。
“我生在江边,长在江边,
名就叫‘小江’。上学时,爹说就叫‘刘大江’吧,以后沿着这条大江走出大山。父母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我的身上。
五、六岁时,我要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头。我体格健壮,长得又比较漂亮,村里人谁见了都夸,父母听了自然乐得闭不上嘴,我成了他们的骄傲。
八岁时,爹跟妈说,要想使咱娃有出息,就得让他上学。我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上学的人,到我离开家乡时,还没有第二个。
一是家里穷,念不起,二是交通不便。江下游二十多里,是乡府政所在地,有一所较大的学校。
那时我们村没有一艘机动船,二十里水路,逆水要五、六个小时。走山路,七、八里外有一所学校,但谁家敢让八、九岁的孩子每天去走野兽经常出没的山路。
离我家最近的一个学校,只有三四里路,但要过江岔子。平时江岔子水很少,上面有一座小桥,可以走人和牲口。
雨季时,山洪下来,小桥就被淹没了,有时还被冲垮了。这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游过去。自从我上学后,妈不放心我,每天早晨把我送过江岔子,下午放学,妈到江岔子接我。
遇到洪水淹没小桥时,妈早晨要陪我游过江岔子,她再一个人游回来。下午她要先游过江岔子,再陪我游回来。妈每天要比我多游一个往返。
山洪下来时,水
很急,必须奋力游,否则水会将你向下游冲出好几里去。体力差的人,这时不敢游,因为力量不够,很可能被冲到大江里去,当地人把干
称大江。
大江汛期江面宽,水
急,还有旋涡。冲进了大江,除了龙王,没有人能回来。你想想,妈为了我上学,每天要消耗多少体力。
“十岁那年,过完暑假,我上三年级了。一天,爹跟我说,你妈快要给你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不再让她接送你上学了。
那年秋季雨多,每下一次雨,妈都紧张得要命。每次放学回来,妈总是要拉着我的手,很长时间也不松开,好像谁要把我抢跑似的。
天天都要问我,江水离桥面还有几尺。有一天妈又问我,我说,江水离桥面不到一尺了。妈说,雨再下半天,水就会淹没小桥。第二天早晨天气很好,我过桥时,江水离桥面大约有一尺。
可是不到中午就下起雨来,到放学时也没停。我顶着雨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一边心里嘀咕,按照妈的说法桥肯定被淹没了。
今天我要独自一个人游过江岔子了,我很奋兴,回家我要告诉妈,你儿子长大了,自己可以游过江岔子了。
当走到距离江岔子还有一里地时,远远的就能听见洪水咆哮的声音。想展示独自游江岔子的奋兴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恐惧,是紧张。能独自游过去吗,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离江岔子越来越近了,洪水咆哮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大。
当我快走到江岔子时,看见一个人站在雨里,一定是妈,妈来接我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妈跑去。我最崇拜妈了,她在我眼里是个大英雄,别的女人不会游泳,妈会;别的女人不会打鱼采药,妈会。
看到妈,我的恐惧感一下子跑到爪洼国去了,也来了精神。妈说,一看这雨,我们就知道桥一准看不见了,中午说好了你爹来接你。我怕来晚了,你自己游过去,不放心,就先来了。
“那天水特别大,可能妈已怀有小孩的缘故吧,我发现她不像以前那样有力了。
当我和妈一起游到急
时,就是江中心,那地方水
速度快,
大。一个
打过来,我被淹没了,当我从水中钻出来时,已被冲向下游十多米远。
妈急了,奋力游过来,拉住我全力向对岸游。由于水太急,当我们接近岸边时,已偏向下游三里多。
这地方岸陡,不好上,妈在后面推着我。当我爬上岸,回身再去拉妈时,一个
打来,把她冲离了岸边。
由于妈体力不支,怎么努力也靠不到岸边。我眼看着妈被江水无情地向下游冲去,我拼命地往下游跑,企图能拉到妈。
终于在一个拐弯处,妈才靠到岸边,我用尽平生力气才把妈拉上岸。但妈肚子疼得厉害,根本不能走了。
我试图背妈回家,但妈体身健壮,二十岁的小伙子背她可能都不轻松,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背起来。妈说你别白费劲了,一会儿你爹能来找咱们。
“爹把妈背回家后,熬姜水给妈喝,但一点也不管用,妈肚子疼越来越厉害,豆大的汗珠儿从妈的脸上滚下来。爹找人帮助,连夜把妈抬到了医院,我看到妈妈身下的褥子都被血染红了。
我很奇怪,妈身上什么地方也没有破,怎么会出这么多血呢?大夫告诉爹,赶紧办理住院手续,然后马上手术。
然而大家只凑了一百多块钱,离规定的五百块钱住院押金,还差三百多块。爹怎么商量也不行,我和爹给大夫跪下,求他先救妈,我们马上回家取来补上。
大夫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他也没有办法。“爹回家
钱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怀着希望走的,还是带着遗憾走的。
爹走后,妈越来越虚弱了,脸煞白煞白的,一点血
也没有了。看着妈病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像刀铰的一样疼,我对妈说:‘都是因为我上学把您害成这样,以后我再也不上学了,在家帮您干活。
’妈摸着我的头说:‘上学没有错,不上学哪能有出息。儿啊,妈可能不行了,你以后千万不能再游江岔子了,告诉你爹也不能…’妈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但她的手还一直拉着我的手,好像怕别人把我从她的手里夺走似的。但我发现妈的手越来越凉了。
“下午爹终于回来了,他看妈一动不动,用手在她鼻孔处试了试,然后扑到妈的身上号啕大起来:‘她妈,你不能走!’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抱着妈的脑袋,像疯了一样地喊:‘大夫,我们有押金了,快给我妈作手术。’任凭我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妈带着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永远地走了。
她的嘴还张着,好像还有很多叮嘱没有说完。她的眼还睁着,似乎她要一直看着我长大,看着我走出大山。“埋葬完妈后,爹拿出为给妈
押金从全村各家借来的钱,要我和他一起去还钱。
看着这些没来得及救妈命的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
了下来。爹伤心地说:‘就是我们太穷了,如果我们带着这些钱去医院,你妈那能死呢。
’我说:‘我要好好上学,长大了当大夫,没有钱的我也给治,不能因为没有押金,眼睁睁看着人死。
’爹拍着我的肩膀说:‘要是真有那一天,你妈的眼睛就闭上了。’“妈死后,爹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做饭又上船,更累了。
对妈的思念和对自己的怨恨,正在蚕蚀着他的健康。他天天说,你妈是个女英雄,怀着孩子还能游过去,游回来,还能把你推上岸,真不简单。可惜呀,她死得好惨啊。还有那可怜的孩子,连爹的面还没见到就走了。
他也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他说,如果我回来得早一点,就不用你妈去接你,她就不会死。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重复着一句话:是我害了她,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看爹精神恍惚的样子,我总感到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爹还把妈的死,归罪于没有路。如果有了路,娃们就不用游江岔子了,也就不会出事,所以爹决定现在就开始修路。
他和村里几个体身好的叔叔商量,每年修一点,三年五年就能把路修通。
节前我和爹去给妈烧纸,爹对妈说,过完年我就来修路了,你就天天可以看见我了。
我知道你一个人太孤单了,等咱娃长大了,我就来陪你。“
节后,爹他们开始修路,每天晚上爹都拖着疲惫的体身回来。我劝爹注意休息,爹说早一天修通路,就能早一天摆
这苦日子。刚修到第十天,爹就出事了。
等我跑到哪儿,爹已被抬到一块平地上,他
身是血。不知是他体力不支,还是精力不集中,他滑到了山下,身上多处受伤。
叔叔们张罗着送爹去医院,我忽然想起来没有押金医院是不给治的。一个叔叔领着我回村挨家挨户借钱。
当我
怀希望,拿着全村人凑来的五百块钱回来时,爹已经停止了呼吸。我
哭无泪,看着爹的头偏向大山的方向,眼睛睁着,我明白,路没有修通,爹死不瞑目。
王爷爷告诉我,爹临终时嘱咐我,一是要把他同妈葬在一起,他说这辈子对不起妈,他要好好陪她。
二是要我好好活下去,不论多苦多累一定要把刘家香火续下去。三是要我长大后千方百计把路修通,他要看着山里的孩子从他身边走出去。
“埋了爹,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因为我没有亲戚,村里任何一家又养不起我,王爷爷同大家商量,让我轮
到各家吃饭,一家一天,俗称吃百家饭。
夜里住在什么地方,王爷爷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虽然爹妈都不在了,还有房子,这是爹妈奋斗了半辈子的家业。
王爷爷决定搬来我家给我做伴,后来又把他的小孙子小栓子,大名叫王朋也拉来同我一起住。王朋比我小两岁,但非常懂事,对我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拿来跟我分着吃。
我也把我学过的字拿来教他,王朋成了我们村第二个识字的人。十岁前,我有一个爹、一个妈照顾,十岁以后,我有三十多个爹、三十多个妈照顾。
那几年,全村的人属我生活最好,轮到谁家,都把他们家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吃,不然我哪来的好体身。”
“十六岁那年,我决定不再让大家养活我了,我想到外面闯一闯。我对王爷爷说,我刘大江如果能活着回来,全村人的恩情我一定要报,要是不能活着回来,来生来世我也要报。
王爷爷看我坚决要走,只好勉强同意。他语重心长地说,到外面比不得家里,又没有亲人在身边,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
如果能干下去就干,不行就回来,这儿还是你的家。全村人还会像过去一样关心你,大伙怎么也能帮你成个家,把你们刘家的香火续下去,也算对你爹妈有个
待。
我把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念过的课本、两个没有用完的作业本和三支半截铅笔,送给了王朋。我要他一定要天天复习,千万不能把学过的字都忘了,以后我来信,好有一个能念信和会写回信的人。我给王爷爷磕了三个响头,悄悄离开了养育我十六年的小山村。
“我在爹妈坟前烧纸、磕头、流泪。整整一夜,我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头,头都磕出血来了。也不知道
了多少泪,泪都
干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我
着第一缕霞光,沿着爹还没有修完的崎岖山路,走出了大山,开始了
迹天崖的生活。”
刘大江讲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显得非常平静。白雪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她为刘大江的悲惨遭遇而悲痛,她为自己让刘大江想起往事而懊悔。
刘大江也不去劝她,任凭她低声哭泣。他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不是滋味。他像对白雪,又像对其他人说:“你们不是要找答案吗?这就是答案。那天听你说没有押金,医院不给你妈手术,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押金’这两个字,对我的刺
太大了。
几十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母亲煞白的脸、鲜血染红的褥子,还有大夫冷酷的面孔,我仿佛又握着妈冰凉的手,看着她一点一点衰弱下去,焦急地等待爹能早点儿
来押金,救妈的命。
我不能让妈的悲剧重演,我不能让另一位母亲因
不起押金而放弃治疗。我是怀着救自己母亲的同样心情,主动答应帮你解决押金的。怀疑我有什么企图,我可以谅解,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亵渎母亲的亡灵。”
白雪擦干了泪水,看着刘大江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怀疑过你,只是我无法把问题说清楚。”
“我现在是有钱了,但我没有忘本,没有忘记躺在大山里的爹妈,没有忘记王爷爷,没有忘记全村人给我吃的百家饭,连王爷爷的小孙子王朋也没忘。爹临终前让我修那条路,后来我才明白,除了让我报答家乡人对我的养育之恩外,还告诉我不要忘记帮助别人,在别人遇到暂时困难时,要设法帮助他修筑起希望之路。今天,我可以告慰爹妈,不仅修好了爹妈坟前那条路,使很多山里人沿着那条路走出了大山。而且我还经常帮一些遇到困难的人,帮助他们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也不管白雪听不听,刘大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知道,当前社会上对有钱的人看法不好。确实,有些有钱人让人不敢恭维。但那只是少数,代表不了整体。应当相信他们大多数人是好的,他们奉公守法,在为自己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在为社会做着贡献。
但社会上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他们自己不去帮助别人,但一遇到好人好事,他们就会站出来,把自己装扮成绝顶聪明的人,一付悲天悯人的嘴脸,大放噘词。
说什么世上只有一个菩萨,在天上,地上没有。说什么干什么事都有企图,不然他凭啥帮你呀,他亲爹都不养,帮你?我多么希望我们的社会,多一些肯定,少一些怀疑,多一些行动,少一些说词,这样社会风气才会越来越好。否则,帮助别人之时,就是自己麻烦开始之
,
得人人自危,谁还敢去帮助别人?如果出现这种局面,我们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白雪听了刘大江一席话,很受教育。她不仅彻底
明白了刘大江为什么对母亲的病那么关心,而且对刘大江本人更加了解了。
她用温水洗了一条
巾,帮刘大江擦了擦脸,对他说:“一切我都明白了,你不要再说了。”
刘大江言犹未尽:“不,我还要说。不管你我今后怎样,我都要把话说完。白雪,咱俩的事,是我这辈子办的最糊涂的一件事。当初你从家回来,我就应该给你十万元,然后送你回家。我不应当同你商量,让你来陪我。也许是我太喜欢你了,使我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用结果证明别人怀疑的合理性,这是最愚蠢的。现在我长一百张嘴也无法说清楚,当初没有这种企图,怎么会出现现在这种结果?”
白雪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不,一没
我,二没强迫我,是我自己自愿的,我是真心愿意来陪你的。”
“别人可不这么想,包括你父母。我能猜测到,你在家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老板,你是一个放
的女孩。从你爸不接受王经理送去的押金款,我就想到了,你爸可能已经怀疑你我早就有关系了,或者我乘人之危搞钱
易。但当时我已经把你妈同我妈联系起来了,另外,我对你一点想法也没有,也就没有当回事。”
“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不走,我要好好陪你。既使我爸我妈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决心不变。等他们
明白真相,我想他们会改变看法的。你在别人怀疑的目光中,一如继往地帮助他人,你应该得到社会的承认。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要报答你。我帮不了你别的忙,我要让你得到男人应当得到的东西。请你相信我。”说完,白雪扑进刘大江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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