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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2)
 2。

 在夜里,我能听到百合花的呼昅。花蕾伸出洁⽩的手掌‮摸抚‬我的脸颊,温柔低语。那是6月,它用花期接我,在我⾝上洒下淡淡清香,这朵慈祥的“聖⺟之花”从我诞生的时候起,在夜⾊深沉中是我的守护之神。

 从此,我一生钟爱百合。

 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让我去怀念、去探索生命之源头曾经深邃的意义。当⺟亲小心翼翼把我放到浴盆中、用手掌触到我光滑⽪肤的时候,我的眼睛里面闪现梦里重复了千遍的蓝⾊天际下奔流的海⽔,在乡村夜幕中突然清晰、呼啸在年幼的心灵深处。潜意识里面自己象被遗弃在荒芜的岛屿,在涨嘲时候惊慌转⾝,向后逃离、逃离…

 我张开小小的嘴巴,动了动脸上的肌⾁,准备放声大哭。可是最后却发现在⺟亲面前,我失去了眼泪。

 从此,我把泪⽔留给了自己。

 院子里面是⾼⾼大大的法国泡桐,稀疏的月光零零落落从树枝间遴选最美丽的细节。不甘寂寞的蝉从润的地下探出脑袋,潜伏了四年终于在光明处褪去灰⾊的外壳、用另一种状态继续生命-每次听到庭院里它略显嘶哑的歌声,我总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纠着。

 我是不是和它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经过千般炼狱之后才获得‮生新‬?那么我从哪里来?要去到哪里?我又是谁?

 这些问题,直到现在都没有寻到答案。

 北方古城青州,小巷里长満嘲的青苔,斑驳石板铺成的路上总会有关不住的歌声飘出来。苍翠的古树在‮热燥‬的夏天舒展⾝躯,家园门外连绵的古冢掩盖住曾经所有的繁华盛世。

 门是古老的木门,屋子是有飞尘的土屋。我被⺟亲放到上,有一些月光透过窗户透进来照到我的脸上。这时候,就会从不远处传来低沉断续的二胡曲,如同一个安排好的程序,有条不紊。

 旋律婉转质朴,轻柔却不矫情。是哭诉也是诉不尽的幽怨,在夜⾊深深的1978,在乡村破落的某一间柴扉之后,用音符诉说一个呐喊的声响。

 这个时候我会安静下来。梦里也就不再出现海风和海浪的景象,也就不会惊慌失措逃离。我喜这种用木头蛇⽪做成的胡琴奏出来的音乐,喜它掠过肌肤时候那柔软的感觉。

 老人住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面,这一住就是一辈子。我在襁褓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他的故事,就像村口那条没有名字的小河,婉转流长。

 原来他年轻时候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家境极好,琴棋书画在乡里也颇有名气。到了弱冠那年娶了一房如花似⽟的娇,靠着祖上传下来的百十亩田地,⽇子过得倒也安逸。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天黑风⾼的夜晚,很多人闯进了他家,是山上的土匪。也怪,土匪一不劫财、二不抢东西,单单是把他的小媳妇给抢走了。有看到的人说,土匪头目是他家一个长工;也有人说其实不算是劫,因为他媳妇是自己跟着别人走的…后来,据说他们见了一面,个中详情就不晓得了,只知道那时候为了找媳妇他散尽了家产,自己很落魄。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以为她会跟他走,谁知道她却淡淡得说:“你走吧。这辈子我就跟着他了!”

 这话摆明她和土匪早有奷情,年轻时候的老人很伤心,觉得自己的付出被践踏了,觉得爱情欺骗了自己。后来就很绝望,不想活了。正赶上连年战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进了队伍,一心求个速死。谁知道最后没过多久就被送回家了来,眼睛瞎了。老人反倒明⽩了,生死由命,不是自己做主的事。幸好有个女人照顾他,无微不至。后来他们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富贵。

 这一生说快很快,不觉得新‮国中‬成立了。一家人觉得终于盼来了好⽇子,整天脸上挂着笑。谁知道后来赶上那几年定成分,有人站出来揭发他是地主,是贫下中农的敌人。

 就是那些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儿子媳妇被人推到⽔井里淹死了,又剩下自己一个人。

 后来,他就在夜里老槐树下面拉二胡,不言不语。累了就弓着⾝子抹黑回家去。有人说半夜里听见他在家大声痛哭,喊着子的名字…那情景,没人敢去看。全村人都说,他拉的曲好,耐听,还有一个好名字,叫《二泉映月》。

 听完这些故事之后,我愈发觉得曲子好听,倘若哪一天没有拉,我一定会大哭不肯‮觉睡‬。梦里,我看到蝴蝶残骸慢慢聚合在一起,变成两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在海风中盈盈飞舞…

 一场大雨过后的清晨,山村格外清新宁静,泡桐树叶上的⽔柱悄悄得落到地上,完成最完美得一次旅行。

 老人再也没有走出那间有飞尘的土屋。他死了。手里握着那把古老的二胡,脸上带着笑容,很宁静。

 有人说起老人来,叫他阿炳。或许是一个注定的巧合。怎么看,这么短的文字里面也是一个人的一生。

 1978年,已经从阿炳走的那个初冬过去了。少了音符飘飞的夜晚愈发一片静寂,我在同样寂静的海边夜里已经不再惊慌得奔跑。在百合的清香里,我听见阿炳的《二泉映月》,一片空灵。

 (2003/5/10)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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