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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负
   梅正开时雪正狂。

 两股幽香孰优长?

 且待持重细端详。

 梅比雪花输一白。

 雪如梅蕊少些香。

 东君非是不思量。

 会文归来的路上,刘生对着茫茫雪幕,倾情咏。

 家道殷实加上天资聪慧勤奋攻读,他的前途不可估量。无论何时何地,挥发在他周围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豪气。莽莽雪原的萧索,抑制不了他意气风发。

 四周是连一棵野草也不能生存的荒蛮之地。朔风凛冽。吹得山下的炊烟像又细又长的白桦。天益愈寒冷。山那边冒着寒气的太阳还未被寒雪掩尽,若隐若现的出半拉脸,像一个诉还休的含娇羞的女子。裹携着鹅大雪的北风,顷刻之间就扫了整个栖风山。纵横错的雪片,在斜的余曛里,犹如争先恐后的万群饥蝗,向辽阔的山川铺天盖地而来。

 有悠扬的琴声从栖风山下的一座朱红阁楼里飘然而出,宛若渺渺轻雾。立于檐前的几棵梅树,在风中摇曳着树的芳菲。那白的雪,粉的雾,红的霞狰然在朔风里抖着奇。梅枝被雪冰包裹着,厚实而大。轻风微拂,有梅蕊伴雪片落于青苔。一片,两片,无休无止,如仙子轻盈跌入红尘。正是:

 一树芳千万枝。

 于莲荷软如丝。

 栖风山角荒芜处,

 尽无人属阿谁?

 清幽典雅、雕梁画栋的阁楼内,一女子着鹅黄衣裙端坐于案前。双眉微蹙,秋水凝注。素手拨琴弦,仪态美若仙。一群身着罗衣的女子立于一旁倾听,神思凝滞如檐前那一丛丛争奇斗的腊梅。

 她们的身后,轻烟袅绕。轻风拂动白纱帘,裹入几瓣琼英,几枚花瓣。此情此景婉然和乐,堪入诗画。

 铮——铮——婉丽的琴声随雪舞飘至刘生的耳中,如闻仙音。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朱阁。

 琴声缭绕于风雪弥漫的天地间。由轻渐重,由缓渐急。飞扬,低徊,时若珍珠落入玉盘;时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时如思乡昭君的绵、幽怨;时如从军木兰的豪放、舒缓。携凄带怨,和着蕊雪的冷,寒梅的香,在周边的空气里绽放出一地的冷

 刘生在阁前凝视,痴立成一尊雕塑。良久,似乎六神归位,拍手称赞:

 “仙人仙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妙哉!妙哉!”

 琴声倏断。众女子悚然而惊。

 调琴女子回过头来,一缕鬓发飘于红的腮边,更为她增添了灵动的妩媚。她漆黑的眸子里盼着孤独的凄美,一如雪中梅花的韵味。

 刘生的心抖动不止。

 太阳已经瑟瑟颤抖着缩到地平线的下边。从天上飘落的雪花涉过长长的征途似乎渐觉疲倦,下落的步子凌乱而缓慢。

 他深颦,把她的凄美在心里反复咀嚼,揣摩,此后的岁月失得越来越慢。无论黑夜和白昼,他复一的感到灵魂的孤独。

 回想前尘如梦。

 巍然屹立的朱漆大门,在苍松翠柏的影子里雄壮着。门前的两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肃然向世人面狰狞。官邸的威严非同一般。

 他着华服坐于客厅。几个花枝招展的侍女静立两侧。他无语嗟叹,几多心事无人问,独看梅花月头痕。

 她已离他远去,成了时时萦绕于他梦魂深处的幻影。如风似雾,追也难追,握不住。他手握她遗下的折扇,神思悠远。他们的邂逅宛若已隔千年,而今追思,只是去寻找一场烟花飘渺的碎影。

 天寒人静,斜依西风见昼永。

 信似来,报道南枝次第开。

 深深庭院,独坐黄昏谁是伴?

 风过南墙,似觉天宫递暗香。

 “刘郎——”她在繁华深处向他呼唤,并向他轻扬素手。她的明眸里漾着万种风情;脸上的如霞红晕醉倒众生。她鹅黄的衣袖被风鼓着,绝美的身材玲珑剔透。

 “梅玉——”他叫,向着那倩影飞奔过去。头顶蓝天、白云,脚踏枯草、落红。

 “刘郎——”她在燃烧般的霞光里衣袂飘飞,巧笑倩然。连周围的花草都黯然失

 他伸手去抓她,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在更远处的花丛里俏立,浅浅地笑着,不是莞尔,也不似嫣然。

 那是怎样****的一笑啊!他身心震颤。自此,每个夜晚都会魂影梦牵。

 她徐徐开口:

 “自别后,忆君容,盼相逢。半夜心,万里别,三生梦。只恨相逢在梦中。”言毕,脸色陡变,泪划朱颜。顿时,星月失辉,山河俱变。

 霹雳轰鸣,闪电把乌云撕开一条血口,向地上放出无数道电光。山涯上的那些沾了的青草,在电光里晶莹闪烁。

 “夫君,你可为何事愁锁眉头?”一面目平庸的中年女子近前相问。言毕,见纸扇,黯然。这是他的子淑惠。不会对弈弹琴,不会把酒作诗,只字不识,无点墨。却识大体,不乏涵养,宽宏大量。虽然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与想象中的爱情相去甚远——没有锥心的痛苦、绝望的嫉妒存在,但也说不上他不爱她,尤其功成名就的今天。贫不可忘,糟糠之不下堂,这是他做人的信条。

 月飞梭。恍惚一瞬间,近十年的光就这样飞鸿踏雪般从身边飞走。

 云暗月黑。狂风呼啸。他出逃的路上,星星在天幕上打着冷颤,飞扬的尘土似他臆中的千仇万恨的雾烟。他怅然回望,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映红了漆黑的夜空。也把他充仇恨与绝望的眼睛烧灼得血红。他就那么看着,看着,觉得那燃烧的火焰像朝霞在跳跃腾空。红色的霞光携灰屑在浓烟中翩翩起舞。他家的房舍变成了天空遗落的一堆朝霞。顷刻,他听到了摧梁折栋般的破碎声,周围是放爆竹般四溅飞的火星。然后那朝霞倏然跌落,像水一样漫了一地。于是他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像穿越巷子的风,越拉越长越暴烈。他终于擦干了泪,没命地向黑夜深处逃奔。村姑淑惠的仗义相救使他侥幸摆了如狼似虎的追兵。淑惠以她淳朴,无私,不沾任何俗尘的柔情之水浇灭了足以噬他生命的宿怨烈焰。她的侠骨柔肠成了铺展开他二次生命的不灭风景。

 回思与梅玉之盟约,他不沧然泪下。

 与梅玉分别的那个春天,树的杏花被风吹,遍地飞凋。他伸手抓,抓到的是一片蒙蒙的飞絮。梅玉远去的背影,成了他那个春天里痴痴守望的风景。

 山花烂漫的季节。野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远山含翠。长堤上,千丝垂柳袅娜生烟。

 山的青翠把栖风山下的朱阁映衬得如同仙阁琼楼。

 阁内,风摆动的白纱帘上,沾着不知那里飞来的琼英般的杨絮。

 她倚在他身边,秀髻凌乱,泪水在红的两腮纵横,白眼珠上血丝分明,人生最痛苦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她啜泣难言:

 “刘郎,明一别,君可记得今约定?”

 记得,如何能忘?而今他手握纸扇,一滴泪洒于扇间。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信步绿柳成荫的庭院,眼前旋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她的倩影。

 “夫君,休对往事伤怀。请多珍重!”淑惠意味深长的叮咛,语毕,踽踽离去。夫人贤德,早知他的这段孽缘。愿他娶来伊人,以慰离人情怀。

 几丝柳絮在风中扬着,落入他的身上,相思溶入他心。

 他凄然低语:

 花间人别后,成离索。

 千计万计留不住。

 风雨相催,断送归去。

 毕竟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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