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面平静,一望无际的天空在粉紫霞光下拓出一片绚烂的云彩。
猎猎海风旋绕,几只停在桅杆上的海鸟不畏鬼旗上狰狞的图腾,发出悠哉的叫声。
司空禹立在甲板上,深邃的俊颜被将尽的霞光镶出一层薄亮,随风腾凌的深栗长发,带出他惑人的气魄。
水蕴霞呆愣着,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些男人竟是声名狼藉的“啸夜鬼船”成员。
一窥他们的真面目,水蕴霞才完全相信司空禹的话。
印象中海盗寇贼不都该是外表野蛮、
俗,不修边幅的鲁男子吗?但这些人却浑然没半点海盗该有的
蛮形象。
火长…法罗朗,很显然是个外国人,年近不惑,留下岁月痕迹的两鬓无损他的英俊,反之让他
足胡碴的刚毅脸形看起来更为性格。
翻译…苍本泽一,他拥有细长有神的丹凤眼,似海般悠远沉谧的黑眸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话不多,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
听说他精通各国语言,是难得一见的语文奇才,背后更有倭国幕府支持的庞大力量。此行便是要护送他回倭国复命。
船医!巫循,来自云南“努拉苗寨”医术
湛,朗眉俊目,古铜色的肌肤闪着健康而耀眼的
泽。
边总带着笑的他给人与苍本泽一全然不同的
朗气息。
至于船上的厨师!廷少咏看来温文儒雅,不像是拿杓动锅的厨师,倒像个书生,儒推而俊逸。
水蕴霞掠过众人,目光定在某一处。
目前船上只有一人符合海盗的形象,而这个人此刻正朝她走来。
“姑娘莫惊、莫怕,咱们不会伤害你,既然上了船就是自己人,不用太拘束,反正头儿本身也是随便的不得了…”
大熊一双巨掌激动地扶住水蕴霞的肩头想再说些什么,他庞大的身躯已经被拎到一旁去了。
“你别吓着姑娘了。”法罗朗没好气地开口,步向前去,掷起姑娘的手绅士地在她
白的手背轻吻了下。
水蕴霞如遭电击地连忙
回手,水眸一扬,怒瞠着他。
法罗朗愣了愣,温文的表情瞬间掠过纳闷的神情。
“朗叔,咱们国家的礼节可不适用在中原姑娘身上。”司空禹笑着提醒,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法罗朗脸上掠过如此尴尬的神情。
法罗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只得跟姑娘再行了个褛。“姑娘,失礼了。”
“我只是…不习惯。”水蕴霞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心想或许是自己反应过度了,愧疚地向他致歉。
她也曾听过洋人的民风奔放,大不同中原的保守,而法罗朗来自佛朗机,他们又以船为家,自然不拘泥于中原礼节。
法罗朗笑道:“没关系,就如大熊所说,上了船便是自家人,不用太拘束。”
水蕴霞脸上挂着疏离的浅笑,从小到大她身边围绕的全是姑娘家,杵在这一群大男人之间还真让她有些不习惯。
“成了,我带你到你的舱房,其它人回去工作吧,半个时辰后用晚膳。”司空禹看出她的局促,向众人说道。
他们不是正规的海盗船,不做坏勾当,船上除了他们再加上其它船工也没多少人,因此一般船上被船工用来吃饭、睡觉的统舱,在这儿全被规画成个人独立的舱房。
其余的空间则被当成吃饭的饭厅,这饭厅一样不分阶级,众人总是席地而坐,吃饭喝酒,聊着海上发现的新鲜事。
一伙人听闻他的指令,一个个离开,做自己该做的事。
水蕴霞则步向船尾,看着霞光褪尽的墨蓝黑夜与大海融为一体,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灵珠岛离她越来越远了,虽然司空禹说过会尽早返航,但她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到家乡。
“船愈往北行天气会愈冷,你得回舱房披件外褂,受了风寒可不好。”司空禹把身上的斗篷
下递给她,关切的语调拉回她的思绪。
“我不冷…”水蕴霞敛眉轻声拒绝,看着他手上那件灰蓝色的大斗篷,感到无来由的心悸。
实在太奇怪了,光是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的心便怦然地不试曝制。
难道她对他…
面而来的海风让水蕴霞打了个冷颤。
也许她与他得保持距离,待船返航后,她会回灵珠岛,而他会继续他的海上生活,两人若多了什么牵扯,不过是多了不必要的愁思罢了。
暗叹了口气,水蕴霞移开目光,却霍地瞧见在前方海面上有两艘三桅船。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两船靠得极近,此时其中一艘船起了火,耀眼的火光与嘶吼的求救声划破了凝冷的黑夜。
“是遇劫吗?”
“或许那艘商家渔船遇上了海上寇贼,无须理会。”司空禹利眼瞧见海盗惯用
的骷髅旗,俊眉轻敛,轻描淡写地道。
就着火光,他们隐约看见一名妇人已放下绳梯,攀在船缘、放声求救…
“不帮忙吗?”水蕴霞握紧拳头,水亮的澈眸倒映着前方的火光。
求救声凄凄,随着海风连绵穿入耳膜,揪得人心泛酸,假若船上若有妇人,落入那些恶人手里,岂不是成了虎口的羊?
“你想帮忙?”
边勾着冷笑,司空禹反问。
“难不成你会见死不救吗?”
一瞬间她的思绪有些紊乱,她竟然没把握司空禹是不是有这份善心来救人。
水蕴霞回过头,头一回将他看得如此仔细,他的眼底无波无痕,紫蓝深眸似黑夜的深海!了无温度。
司空禹耸了耸肩淡道:“他们的生死与我们无关。”
他的语气比风还淡,却冰冷淡漠得教人不寒而栗。
“你的血是冷的吗?真能见死不救?!”水蕴霞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全身窜过一阵寒颤她瞪着他。
“这世间不公平的事何其多,能管多少、救多少?”他双手环
,一脸漠然地反问。
水蕴霞冷冷地觑着他,想起了灵珠岛的岛规!
她记得有一年岛上的柯大叔救了个海盗,结果却反遭杀害,所以爹立了个不救海难人的岛规。
接着又发生柏永韬进岛盗珠之事,因此她曾经以为,爹的决定是正确的。
但现下,她却为该不该“管闲事”的认定起了质疑。
若不是司空禹的多管闲事,或许她早死在鬼海海域。
这个人生的转折,再一次扭转她对人
所产生的质疑。或许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更没有绝对的世事,就如同眼前声名狼藉的海盗不是海盗一般。
“适者生存,是海上求生的道理。”司空禹慢条斯理地说,平淡的语气让人心寒。“这里太冷了,进去吧!”
“但你还是救了我不是吗?”水蕴霞看着眼前的男子,为他异常冷淡的态度百般不解。
她的话让他眼神冷了几分。“你是例外。”紫蓝深瞳里
着莫名的火光,司空禹隐下
口的躁动,有些闷。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他似乎已在不自觉中循着爹娘相恋的模式,将姑娘纳入心坎里…
而他原本打算孓然一生、冷眼看世间的坦率似乎已被她动摇。
“例外?”水蕴霞不懂他,在几次针锋相对后,她以为他再怎么多面,但仍拥有一副侠义心肠。
但显然事实不是如此。他救她仅是个例外?
一股莫名的寒意由脚底窜起,水蕴霞寒着声道:“好!你不救、我救。”
既然遇上这等事,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她说服不了自己视而不见!
司空禹看着她坚决的模样,无法驾驭她的挫败再次涌上
口。到底是他经验不足又或者是水蕴霞不同一般女子?
他暗叹了口气,表情跟口气都有着不容商量的余地。
“你的脚伤还没痊愈,不准!”
险象迫在眉睫,水蕴霞哪管他准或不准,趁他不注意时倏地奔至船缘,猛地一跳,纤柔的身影迅速没人海中。
强烈的失望和愤怒撷住司空禹的呼吸,他难以置信地低咒小声。“该死!”她答应过他,却又在他面前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
大熊见此景,原本踏进舱内的脚又缩了回来,他瞪大眼,拼凑不了一句完整句子,震惊地说:“她、她她她…就这么跳下去?”
众人的脚步皆因为听见大熊的话而顿住,十来双眼睛全直勾勾看着这出乎意料的事情发展。
表船本身便处在正
不明的界定里,他们虽不是海盗,但“闲事莫管”却是他们的船规,如今这小姑娘却挑衅了“啸夜鬼船”的规定。
“有意思极了。”感觉到烟硝弥漫的火葯味,巫循挑眉笑道。
“这可不好玩,外海的海水温度可不比中原的海域温暖。”法罗朗好整以暇地说,声调不高不低,正巧落入司空禹耳底。
“难得,小姑娘有不让须眉的气魄!”大熊完全处在状况外,眼底进出
赏,只差没为水蕴霞的举动拍手叫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嗓音落入耳底,司空禹眉头紧皱,深邃难测的眸子燃着风暴。“我会让她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在众目睽睽下,他跟着纵身跃入黑若水墨的冷冽海水中。
瞧着头儿的反应,大熊顶了顶法罗朗的肩,唔…正确来说,是他的个儿只能顶到法罗朗的手臂,喜不自胜道:“朗叔,你的头儿长大了,有心爱的姑娘了!”
法罗朗淡淡一笑,心中感触万千地说:“若真能找到真心相待的姑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他谨遵公主的托付,一手带大司空禹,眨眼间竟过了十多年。当年情景历历在目,法朗罗不胜唏嘘的感叹。
“我先去煮锅姜汤候着好了。”廷少咏见状,当场下了决定。
“好好,顺便把咱儿今早叉到的鬼头刀加进姜汤里,滋味一定忒好。”大熊喜孜孜地附和。
巫循白了他一眼道:“喂!太享受了吧!”
大熊揽着他的肩头啐了一声。“讲那什么话,鱼
姜汤最补了,喝了可是热呼呼、暖烘烘…”
“我不用你来宣扬我的厨艺。”廷少咏闻言翻了翻眼,差点没把煮汤用的杓子赏给他。
“还是先备着毯子,这天气还是马虎不得。”巫循喃着,私心希望头儿同这姑娘别再吵吵闹闹增加他的负担呀!
*********
抛却船上闹哄哄的气氛,水蕴霞一泅人海中,便发现海水的温度比中原的海域更冷上几分。
所幸从小经过海女的训练,让她除了学过一些呼息吐纳的功夫、能在水中长时间潜泳外,健壮的身子骨更是较一般女子能抵御酷寒。
所以纵使腿上的伤未完全痊愈,她迅捷的身形还是略胜司空禹一筹。
水蕴霞终于游到船边,焚毁残损的船体还透着零星的火光,船身静静地随波
漾,在沉静的星空下益发让人觉得凄冷。
这窒人的沉静,水蕴霞隐约可猜到情况应该不乐观。
在她攀上绳梯正准备上船时,司空禹却猛地拉住她的脚踝制止道:“不用上去了。”
他神出鬼没地出现,陡硬的语气比海水还冷。
“你大可不必跟上来!”她怔了怔,掩下眸中乍见到他的惊讶,赌气地撑起身子上了船。
司空禹跟在她身后上了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陪着她瞎闹瞠浑水。
“迟了。”随着她四处观看,司空禹耐心终于耗尽。
“我知道。”她走到舷梯边,因为瞥见妇人惨死的模样,倒
了一口气。
“唉!”
一声叹息逸出,司空禹将她带入怀里,不让那惨状映入她眼底。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利眸凌厉地掠过已半毁的船,他沉沉地开口。
水蕴霞的心情本已低落,再听到他薄冷的嗓音,
口的闷气一股劲地全涌到喉间,教她怎么也
咽不下。
“都是你、都是你!”水蕴霞突然抬起头瞪着他,拽住他的领口,费力地嘶嚷着,一双纤臂因气忿显得格外有劲。
她明明有机会可以救这女人的,却因为他不同意而丧失了救人的机会。她当时何必同他争论?何必勉强他?
思及此,水蕴霞沮丧地松开手,心被一股莫名的落寞攫住。她根本不该奢望司空禹会因为她而做出任何改变。
司空禹感觉到她的低落,巨掌落在她的纤肩上。“我只是一个不想沾染俗事的凡人,你要说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淡淡地说,紫蓝的深眸骤转成降至冰点的灰蓝。
为什么?水蕴霞仰首看着他在月光下的俊逸脸庞,却看不透他的任何情绪。
他眼眸里明明有着悲伤,但为什么显
在外的却是
不在乎的冷漠?
“我不懂…”她喃着,瑕白的脸上布
因他而起的
惑。
司空禹嘲
地扬了扬
,厚实的大手轻抚着她的芙颊。“不用懂,这世间本来就有太多费解的事…不要自寻烦恼。”
水蕴霞懊恼地拉开他的手警告道:“你的手再不规矩,我会废了它!”
他手上的厚茧伴着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颊上,引起一阵过度亲密的酥麻,她不爱这种因他而起的失控感觉。
司空禹耸耸肩,仿佛早已习惯她威胁的语调。
莫名地,他就是眷恋起她的一颦一笑,而且肢体比心诚实,总抢先一步顺应心里的想法偷丁香。
他
边浮着难解的笑容,水蕴霞仰首看着他恢复正常的紫蓝深眸,再次切入正题。“所以遇上这种事也不
手?”
看来不同她解释清楚,她不会善罢干休。
“‘闲事莫管’是船规之一。”司空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闲事莫管…水蕴霞反复思量着他所谓“闲事莫管”的定义。
不可思议的,他这种淡然看世间的人生观竟加深了她想多了解他的冲动。
她的疑问尚未得到结论,司空禹却拧眉凌厉的看着她。“你食言了!”
“什么?”面对他突然冷硬的脸庞,水蕴霞表情迷茫地蹙起秀眉。
“你说过不在我面前做跳海的蠢事!”
没料到他会如此介意,水蕴霞似笑非笑地瞪着他。“只要你不阻止我救人,我就不会跳了,所以错在你!”
司空禹眸光一闪,却不愿抹去她此时眸间
转的光彩,忍耐地道:“不准再有下一次。”
“如果真有下一次,我希望结果不要是遗憾。”她抿了抿
,悲伤地叹息。
司空禹眺着远方,只要一思及父母被
死的那一段过去,复杂的情绪总让他不平静。
海风渐扬,他回过神问。“要回去了吗?”
水蕴霞还没应答,船上被火祝融的主桅杆受不了浅
摆
,与
落的主帆笔直朝她的方向倾倒。
她仰头望着朝她击来的重物,一时间反应不过地杵在原地。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司空禹倏地推开她,与她双双滚至船侧舷板,幸运地躲开被桅杆击中的命运。
水蕴霞惊悸的看着桅杆往海中倾没后,暗松了口气。
“你可以放开我了!”
一感觉到他健硕的身躯
覆在她身上,水蕴霞有些扭捏的移了移体身,试图拉开两人过分贴近的距离。
怎料,她连唤了数声,司空禹依然是动也不动地伏在她身上。
四周陷入一阵死寂,风声、
益发清晰地在耳畔回
。
“司空禹!”水蕴霞心一凉,用力推了推他的肩。
“船或许快沉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他受伤了吗?被桅杆打昏了?脑子不试曝制地奔驰过许多可能,当手心抚上一股黏热的热意时,她
回手怔愣地看着掌心上的鲜血。
她忘了,司空禹被她咬伤的地方还没上葯。
原本稍稍愈合的伤口已经止住血,这伤口铁定是经过刚才的冲击,再扯裂开渗出鲜血。
愧疚再一次蔓延,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咬伤他的。
就在眼角要为他挤出一滴泪时,司空禹沉然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头一回感觉到你的嗓门这么大。”
俊脸贴在她的肩窝处,鼻息缱绻着她身上的清香,再一次,他的心起了騒动。
“你没事?”水蕴霞疑惑地眨了眨眼,悬在眶边的眼泪带出怜人的气息。
“有事。”她的反应让他心神
漾,司空禹扬起嘴角,伸手握住她的右手。“不过,我该感谢你还在乎我的生死。”
方才船桅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倍受震撼地忘了呼吸。
那一刻,他知道他爱上她了,从渴望学写她名字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心就如同当初爹遇上娘一般,一旦心之所系,便再也无法率然、无法不牵挂。
“你骗我!”水蕴霞气愤难平地抡起拳头,打着他。
虽然亲眼目睹桅杆垂坠人海,但她还是免不了揣测,他是不是不小心被桅杆击中。
而他竟还恣意看着她为他着急担心?思及此,她又羞又窘又怒地想撕毁男人英俊的脸庞。
“我没骗你,你咬的口子又
血了。”薄
一抿,他
出无辜的表情。“生气了?”司空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她侧开头不理他,浑然忘了两人此时的动作有多暧昧。
他低喃,沉哑的语调在在显示他的无辜。
“没有?你的语气可冲得很。”
水蕴霞闻言正打算抡起拳赏他一记时,大熊的嗓音落入耳畔。
“头儿,该走了,你同姑娘要说、要打,等回船上再说!”大熊悠哉地从鬼船上抛出了缆绳,并在两船之间架了块长条浮板,放声扯喉对着两人嚷着。
“就是、就是,廷大厨煮了姜汤,我备了
毯,不怕冷着。”巫循的声音由另一边传来。
“姜汤!惨,得再换过,这两碗被海风吹凉了。”廷少咏惊觉的声音也掺在其中。
听到熟悉的嗓音由四方涌人,水蕴霞呆愣地暂时忘了生气,她悄悄抬眼才发现“啸夜鬼船”亮起灯火,船缘有数十双眼正对他们投以关切的目光。
瞬时火般的滚烫在脸上蔓延,她尖叫,却阻止不了众人的目光!
司空禹赖在她身上的模样已清楚地落入鬼船上所有船员的眼底。
而她的清白,就这么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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