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打从那一
起,宰相府里上上下下,无论是扫地的长工,还是煮饭的大娘,全都陷入一股凝重戒备的气氛之中。
“唉…我看这情况是越来越严重了。”丫环甲一边擦着花瓶,一边与同伴瞎聊。
“是呀,听说昨天还对着新来的绿儿不住地摇头叹气。”丫环乙忙着干活儿,嘴里是一刻也舍不得闲下来。“你说,大人这是什么样的症状啊?难不成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中
了?!”
“那是谁说的?”
“唉呀,你明知故问啊,不就是阿狗吗?”
虽是闲抬杠,丫环乙仍是好专心地扫着她的地,没发现和自己对话的人儿已不是同一个了。
“现在想想,大人最近茶不思、饭不想的,好的时候喃喃自语、目光呆滞,不好的时候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狗儿一样,逢人就张嘴咬一口,这可不是中
了的标准征兆吗?”她井井有条地分析着,末了还得意地回过头寻求认同。“你说,是不是很有道理啊…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啊?不是你,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刚刚那句话不是她问的。”
她身后的另一个方向忽地传来男人低沉不悦的嗓音,惊得丫环乙浑身一僵,松手让扫帚掉在地上,连弯
去捡起都不敢。
“我中
了,嗯?”傅霁东目光危险地盯着碎嘴的丫环,面无表情的脸上高深莫测。“像被踩着尾巴的狗儿,是吗?”
“大、大大人…”呜呼,她小命休矣!那丫环乙不愧是堂堂宰相府里的下人,连内心的呼告都咬文嚼字。“啊,我突然想起还有大厅没扫,奴婢这就去扫它个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说着,她也没忘了要拉上同伴一起开溜,两个丫环就这么背后有恶鬼穷追似的逃出了偏厅。
暗霁东瞪着两个爱嚼舌
丫环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不
瘫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
是吗?最近的他喜怒无常,已经严重到奴仆们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吗?
其实不只是今天,近来他确实感觉同僚们在与他议事的时候,语气比以前更加严肃拘谨,表情也比过往更小心翼翼。他还纳闷,怎么平时爱说长论短的官员一下子全转
儿啦?原来是怕引爆了他这团火葯,无端被炸得血
模糊…
他摇头苦笑,不明白自己这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地,究竟是怎么了。
不,应该说他其实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自从那天在四季楼无语而别,他就仿佛丢了魂魄似的,常常一不留神便回想起过去和绿芽相处的片段。但待他一回过神,又会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竟然浪费时间牵肠挂肚这种蠢事上,而将
腔的郁闷迁怒在旁人身上。
他可是
理万机、身负重任的宰相呀!岂能为了区区儿女情长而误了大事。更何况,绿芽根本不是他能染指垂涎的对象…
“大人,皇上宣大人人宫。”
他正想得心烦意
,总管毕恭毕敬地上前报告,并周到地命人捧着官服官帽,候在一旁。
暗霁东皱了皱眉头,知道自己应该即刻动身,但一想到要进宫去见那个能够正大光明霸占绿芽的任
皇帝,他的
口就不自主地涌出一股厌恶。
“大人?”总管疑惑地瞅着一动也不动的主子。
向来一知道自己被召进宫,就巴不得能在瞬间赶到的大人,如今却犹豫地瞪着官服,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进宫覆命?这还真是有点儿不对劲呢!他担忧地思忖道。
“我知道了,帮我穿戴宫服吧!”
上老总管关怀的视线,傅霁东认命地叹了口气,张开双手,让仆人为他换上一品官员才配拥有、
前绣有仙鹤补子的朝服,戴上缀有双眼孔雀翎
的官帽。
乘着轿子进入宫内,马上有机伶的小太监恭请他到春光明媚的御花园去。
他一头雾水地快步赶去,大老远地,就看见一群宽额高鼻的番邦使者团团围住一位娇小的姑娘,好奇地对她问东问西。
暗霁东心中不由得一突。下必走近,光从那柔弱婉约的背影也能猜出,那位姑娘正是近
让他朝思暮想、在他脑中
魂不散的柳绿芽。
“绿芽姑娘,你的琴弹得真好,到底学了多久才能有这样的功力?”一个番邦使节以怪腔怪调的宫话赞叹地问。
“我四岁就开始学琴了,到现在也有十一年啦!”绿芽微微浅笑,有问必答。
“什么?十一年!”另一个使节瞠目结舌地望着她,那夸张的惊讶表情逗得她忍俊不住。
暗霁东见到这和乐融融的一幕,不
蹙着眉,冷下了俊颜。
就算没有了他这半路认的大哥,这小丫头在宫中的生活也十分适意自在嘛!看来,之前烦恼担忧的一切,都是他太多事了。
他一语不发地走进充
欢乐的凉亭,皇帝一见到他,马上热络地招呼着。
“傅爱卿,你可终于来了。”乾隆皇帝开怀地笑道:“托你的福,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内,找到这么样出色又娇俏可爱的琴师啊!来来来,朕和诸位使节非得好好地敬你一杯不可,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呀是呀…”使节们马上点头如捣蒜,热情地举起了金灿的酒杯要敬他。
暗霁东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皇帝放在绿芽儿肩上的大掌上移开,极其不自然、不由衷地扯开一抹笑。
“不,一切都是托了陛下宏福,微臣才能及早覆命。”虽然他已经竭力要处之泰然,但语气仍不免带了那么一丁点咬牙切齿。
这个
字当头、
薰心的庸君!后宫有那么多绮罗粉
望眼
穿地等着他去临聿,他为何偏偏要来招惹纯真如白纸般的绿芽?
乾隆皇帝挑了挑眉,笑着玩味爱卿眼中的怒火。
咦?这小伙子不太对劲儿喔…不过,他喜欢!这样看起来才像有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嘛!
“我说绿芽儿啊,既然宰相大人也到场了,你就专为你的伯乐大人演奏一曲如何?”乾隆皇笑得好贼,唯恐天下不
地凑近绿芽跟她说起悄悄话,并满意地接受某人毫不掩饰的刺辣目光。
“是。”绿芽不懂两人之间的暗
汹涌,乖乖点头听命行事,脸色却有些苍白憔悴。
她还以为今
的宴会是为了酬谢贡赠焦尾琴的番邦使节,万万没有想到连傅霁东也会赴宴!
怎么办…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还不能平心静气地在他面前弹琴啊!
怀着
腹心事,绿芽双手搭上琴弦,闭了闭眼以镇定心绪,专心一志地将全副精神贯注在乐曲上头。
聆听着焦尾琴那清幽空灵的琴声,傅霁东不仅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喜悦,反而更加沉重抑郁。
他从不知道,原来焦尾琴的琴音是这样哀怨凄楚…这样的曲调音
虽美,但若不是弹奏的人儿心中和乐音起了共鸣,又怎么能将焦尾琴的特点,发挥如此尽善尽美?!
绿芽以前的琴声是多么清灵剔透、纯净无尘味,如今却在短短几
之内,便增添了许多愁绪悲伤。而这一切,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要再弹了!”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难以忍受地大喝一声,琴声亦马上戛然而止。
“傅爱卿?”皇帝不解地瞅着他,不明白他前一刻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说抓狂就抓狂。
看来他当真陷得很深哪…以往的他哪会做出这种失礼又失敬的举动?皇帝表面上不动声
,实则内心窃笑不已。
“我、我还有急事,先告退了,抱歉坏了大家的兴致…”
暗霁东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匆匆离去。
绿芽垂下眼睫,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唯有那绞紧了手绢儿的一双柔荑,在无意间
了她的在意。
皇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觉
出诡计多端的佞笑…
“朕说…傅爱卿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姑娘家?说出来听听,朕帮你做主!”
暗霁东正在养心殿内报告政事,冷不防被皇上打断,问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霎时呆了一呆。
“多谢皇上厚爱,微臣现在还不想娶
生子。”
不知道又是哪家格格或公主去求皇上来说亲了,他
下一股突然涌上的不耐,恭敬有礼地回答后,继续报告道:
“刚才微臣说到河南的旱灾,当地吴县令已先行商借河北的官仓…”
“欸,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但皇帝岂容得了他这样敷衍搪
,硬是把话题给兜了回来,用鄙夷的目光睨着他,很卑劣地使用
将法。“该不会是你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有个中意的姑娘家吧?”
中意的姑娘家…一抹娇弱可爱的身影猝然闪过他的脑海,傅霁东猛力甩了甩头,警告自己不能再妄想那个不可能的人儿。
“我是没有,也没有那个必要…”话说到一半,他却忽地收住口,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不,或许,我真是需要找个伴儿了…”
他会这样放心不下绿芽儿,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少接触女人家的关系。要是他娶了美娇娘,就自然会将心思放在结发
身上了吧…
“是吗?这么说,你是答应了?”皇帝简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最困难的开始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话说回来,小伙子是当他这皇帝瞎了眼吗?会看不出他们眉来眼去的小动作吗?他虽然风
,可也懂得什么叫做“君子成人之美”!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朕马上安排你们见面吃饭牵手亲嘴…呃不不,这样太快了一点。”趁着呆头鹅宰相还没反悔,他连忙计划起一连串的活动。“还是先通个信,维持一点朦胧的美吧…”
先不要告知他们对方的身份,如此一来,等到他们发现受骗的那一刻,绝对会非常非常非常有趣呀!皇帝几乎等不及要看他们呆愣的表情了。
暗霁东不由得苦笑。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他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平
最爱的消遣游戏,就是为单身的文武百官、王公贵族说亲事,一定会吓掉所有人的眼珠子。
“皇上,您现在既然这么悠闲,要不要把那边叠成一座小山的奏章看一看、批示批示?”他坏心眼地指指堆在地上,俨然快要比人高出一颗头的大批奏折。
“嗳,你胡说些什么呢?”一看苗头不对,乾隆皇帝连忙下逐客令。“朕忙得要命啊!你以为帮你找对象很容易吗?朕还得观察观察、计划计划呢…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他摆摆手,像在赶什么麻烦似的,很敷衍地打发认真到脑筋转不过来的宰相走人。
暗霁东无奈地扯
笑了笑,拿这任
皇帝没辙地迈出养心殿。
但走没几步路,他便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遇见了烦
他心思理智最大的罪魁祸首…
绿芽无聊地在偌大的后宫之间晃来晃去,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进了宫之后,她的生活是比从前优渥许多,一切事物都有宫女打点代劳,她只要负责享受就好。照理说,她该要快乐知足,然而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还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消瘦…
察觉到一股炽热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马上撞入男人那幽深难解的眸光中。
她动了动
,
言又止,犹豫着究竟是要像过去那样,喊他一声“大哥”抑或是规矩一点,喊他“傅大人”才对…
但就在她迟疑踟蹰的当儿,男人竟冷冷地调回了目光,形同陌路地从她身边走过,连声招呼寒暄都没有。
绿芽怔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傅霁东愤而不肯认她,还连她弹的琴曲都不层听…
难道大哥是在气她那一晚挣开了他的手吗?
“早知事情会变这样,那个时候,不管大哥要带我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开手…”
她泫然
泣地盯着自己挂
了珠宝手环,却什么也没握住的双手,后悔莫及吔低喃。
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他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啪”地一声,一颗泪珠承受不住悲伤地落下,打在那些皇上亲自赏赐的手环上,接着两颗、三颗,晶莹的泪水纷纷从她脸颊滑过,她却恍然未觉。
下一刻,她的手臂猛力被人攫住!
绿芽大惊失
地回过头,正好
上傅霁东忿忿烦郁的目光。她咬着下
,虽对他莫名其妙发火感到有些委屈,却不想挣开他的钳制束缚。
“不要再哭了!”
他将她拖进一间极少使用的书库中,恶声恶气地朝她低吼。绿芽呜咽一声,不但没有乖乖照他的话止住眼泪,反而哇地大声嚎啕起来。
“呜,你凶我…刚刚不理我,现在又凶我…呜呜呜,我讨厌你!”
若不是情况非比寻常,傅霁东肯定会因为她三岁娃儿般的举止,而噗哧一声笑出来。可是现下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嚷嚷的好时机。
“绿芽,你不要再哭了…”
他瞅着卯起来大哭的佳人,虽然感到头痛,但对于自己将她
到几
崩溃的地步,也不是一点都不感到心疼愧疚的。
将她接入宫中以后,他一直说服安慰自己,现在的她只要应付一个任
的皇上就好,绝对会比过去幸福惬意得多。但夜深入静之际,那股浓烈的不安与懊悔却如影随形地纠
着他,教他不能成眠…
如今亲眼见到她脸上落落寡
的表情,他再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对两人是最好的抉择。
“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难道,进了皇宫,你就不能再当我的大哥了吗?那、那这种地方,我不想再待了。我要回去、要回四季楼,不要待在这里了…”
绿芽哭红了鼻头眼眶,既哀怨又可怜地瞪着他,
噎噎地诉苦着。
她当然知道皇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进出出的地方,可是,她根本不晓得来到这里以后就得跟她的大哥划清界线、不相往来,要是她知道的话,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呢!
她微弱的控诉,让傅霁东听得心都揪痛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无法克制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着,闭上眼不断低喃着道歉的话语。
她窝在他
前,默默地掉了一会儿的泪,才用哭过的沙哑嗓音开口。
“我才要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话让大哥难过的。”她稍稍推开他,扬起被泪水洗涤过的清亮双眸望向他。“我只是…有点儿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习惯身边没有一个面
的人,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不会这样任
吵闹的。”
所以,拜托不要讨厌我…绿芽哀求似的凝视着他,双手紧张地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深怕他会对她的无理取闹感到厌恶。
被她那盈
恳求的星眸望住,傅霁东只觉得脑中某
绷得死紧的丝线骤然断裂了…
下一瞬间,他有如
缰野马般狠狠吻上了她的
瓣,像个濒临饿死边缘的人突然得到了最渴望的食物一样,
烈地素求着她的甜美柔
…
绿芽先是吃惊地瞠圆了杏眸,但很快地,她便紧紧环住他结实的
肢,任他带领自己体会最魂销的
愉,甚至怯怯地、依着他的方式回应着。
暗霁东难耐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
,气
吁吁地松开怀中的她,原本紧密贴合得像是要融在一起的两人,竟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空虚。
“我们、我们这样是不对的…”他挫败地抚着额际,不明白向来冷静理智的自己怎么会将事情越
越糟糕!
“可是、可是你吻了我…”绿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被他懊悔自责的神情狠狠剌伤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才刚
干的泪水又重新回到她热痛的眼眶,她实在
不懂,他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磨折自己,在给她希望之后,又令她瞬间幻灭。
“这样是不对的!”他失控地朝她咆哮,脸上表情亦痛苦非常。“皇上已经给我指婚了,我不该再招惹你…”“你说什么?!”她忽地截断了他的喃喃自责,脸上血
尽褪。“皇上给你指了婚?”
“没有错!”瞅着她心碎苍白的脸庞,傅霁东狠下心,咬牙点头道:“我就要娶
了,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
闻言,绿芽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才到嘴边,她却忽然不说了,扯出一抹飘忽虚弱的微笑。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他
就没有将她当作能够一生厮守、白头偕老的对象啊!
瞧瞧她,多么可笑,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看不出来,还眼巴巴地
着他、奢望人家会将她娶进门,从此过着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绿芽…”傅霁东忧心忡忡地瞅着不断傻笑的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只是越说越教人心寒。“你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才会将兄妹之情想成是男女间的情爱,以后你就会了解大哥的苦心,说不定还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呢!”
绿芽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股恶寒和恶心感凶猛地由体内窜上脑门,她咬紧牙
,忍受那几
令人昏厥的强烈不适。
她心碎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有着决绝的光芒…
“我知道了。”她咬着下
,隐忍着
口的绞痛说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
着你,不会再吵你烦你、碍你的眼,你就去娶你的美娇娘吧!”
“绿芽、我不是这个意思…”
暗霁东心中一痛,还想要说些挽回的话,还想要拉住她的手,但绿芽才不理会他,头一撇,手一甩,就这么奔出冷清阴暗的藏书库。
他落寞地垂下手,也很想给遇上感情一事便优柔寡断、反反覆覆的自己一顿痛骂。
算了吧!他娶他的娘子,她做她的嫔妃,这才是他们两人各自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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