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进将军府,经过简单的梳洗后,容四郎马上找了间幽静的厢房补眠去了,一点儿都不打算理会聚在厅堂里的那些人,任凭这宅邸的主子去进退应对,没有半点分忧的心思。
正当容四郎好眠的时候,三夜未曾合眼的卫齐岚在众多朝中官员“洗尘”、“接风”的敬酒中,无法拒绝地被灌了个酩酊大醉。
只见他斜坐在主位上,高大的身躯几乎
不直,向来有神的双眼此刻正醺醺然地瞅着面目模糊的官员们,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近年来朝中出现的“大患”…
“…紫将军,你在同关多年,有所不知,这项少初非但
宫廷,还仗着王上宠信,在朝中翻云覆雨,简直就是一枚长在东陵国土上的大毒瘤啊…”此言一出,马上引起众人的附和。
“不说别的,光说
前将军下狱这件事,十之八九是那项少初在王上耳边谗言云云,王上一时糊涂,才会冤枉了将军,所幸将军蒙天庇佑…”
此言再度引起众官员义愤填膺地讨论。
卫齐岚歪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捉着酒杯,一只手抚着一匹官员们送来的上好贺绸。
此时一位官任凤图阁大学士的老臣忧国忧民道:
“今
他项少初胆敢诬陷紫将军这等忠良,来
你我恐怕都要被扭送大旦寺问斩,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一位尚未通过吏部试分发官职的候补官员正气凛然地下了个结论:
“总而言之,只要项少初一
身在朝廷,我东陵就一
不能安定。这是个不得不除去的大患!”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酒酣耳热的众人一阵鼓掌叫好。候补官员也颇为自己的胆识自得。
所以,这项少初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上自正一品的高官、贵臣,下至连正式宫职都尚未分放的新进官吏,全都得罪光了。卫齐岚逐一细算这屋子里的大小辟吏,最后决定再加上他自己。
毕竟,这些大官小辟不都声称项少初诬陷他下狱?看来他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呀。
手中酒杯重重地摔掷在地,铿锵的声响引来众人的注目。
只见这名眼中已有些醉意的将军突然虎虎生风地站了起来,大声呼喝一名童仆为他提来御赐宝剑。
那名小童仆从没拿过宝剑,一不小心竟将剑刀给
出了手,只来得及紧紧抱住剑鞘。银光闪闪的剑刃直直飞向身穿一身紫
御赐新服的将军,众官员们纷纷惊呼当心之际,将军已旋臂握住剑柄。
他健臂一抖,银蟠剑的寒芒就
进每个人的眼中。
接着便听见这醉将军忽然朗声大笑道:“好个佞臣贼子,今
就让我卫齐岚去斩了这名东陵大患。”说笑间,便提着剑奔出了堂府。
众人才刚追出厅堂,只见将军提气一跃,便轻轻跃上屋顶。
紫
身影直奔礼部侍郎府邸。
容四郎才刚刚睡醒,正寻着食物的香气来到了宴客的厅堂,一边捉起桌上酒
,一边喃道:“太冲动!太冲动喽!”
在座竟无一人在回神后想到要去阻止这一桩即将发生的弒官惨剧。
甚至暗想:如果项少初就这么死在卫齐岚的剑下…或许…也不错。
*********
御赐礼部侍郎府邸花园中。
剑尖直指男子眉心,一身酒气的卫齐岚问:“你是项少初?”
早
时节,杏花初放,身上仍披着保暖狐裘,漆发墨眼,坐在杏树下的玄裳男子,手上捧着一杯刚刚才斟的温热香茶。
赏
兴致正浓的项少初,对那致命的剑尖视若无睹,只轻抬眼眸,端详着紫衫男子的面容,也许是看他脸上风霜,也许看他
发英姿。
到最后,也不知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笑了。
他一笑,一双如墨的眼便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微风吹来,拂起一片白色花瓣,轻轻沾在他墨黑的发上。黑与白形成强烈的对比。
卫齐岚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
那微笑的
回答:“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英雄的模样,怎么能够不笑?”
这回答太过于不着边际,让卫齐岚有些不解。
“我的茶要冷了。”男子的声音清亮干净。
卫齐岚低头一看,茶烟已经快要消散无踪。“好香的茶。”有一种令人熟悉的气味。
“这是晋
的乡茶。”
剑尖终于移开时,顺道挑飞了男子发上的花瓣。
“我以前常喝。”那香味总令卫齐岚魂萦梦牵。
“现在还喝吗?”男子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茶烟袅袅。
“有三年多没再喝过。”接过那只白玉瓷杯,杯里淡雅的香气让他心弦微微撼动。
晋
乡茶,大多是各家自制自焙,在外头是买不到的。早些年他还没成为将军时,家里送来的包裹中经常放着一砖茶,他始终不确定是娘还是哪个家人焙的。而自从“她”死后…
“你的茶要冷了。”玄裳男子再次提醒。“冷茶苦涩,别糟蹋了。”
卫齐岚默默将茶饮尽。“你也是晋
人?”
镑自再替两人新斟一杯茶水,动作不曾迟疑。“我有一名族姐,世居晋
。”
当卫齐岚喝下第二杯时,他才问:“如何?这茶比起你家中焙的,味道如何?”
回味着
齿间的甘甜,卫齐岚只感到无比的熟悉。这茶、这男子,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定定看着眼前这名男子,眼中完全没有醉意。“你到底是谁?”
“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目光从他的脸转向他的剑。“啊,这就是那把名闻天下的银蟠剑?能否借我瞧瞧?”
男子突兀的要求与眼中的渴望,让卫齐岚不由自主地将手中宝剑交给他。
只见他谨慎地赏玩着宝剑,频频对着闪动着银光的剑刀发出赞叹的声音。
难以置信,这个人会是…
“你是项少初。”他肯定地说出。
尽管心中明明白白,但就是有点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质如清水的男子就是百宫口中的东陵罪人。而且,他竟然如此令人眼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将宝剑
还给卫齐岚。“紫将军,”项少初微笑道:“我不能说初次见面,只能说『幸会』。”
“你陷害我下狱?”他口气转为险峻地问。
“可以这么说。”他语气轻快地回答。
“你在朝廷里没什么人缘。”竟还敢承认?他剑眉一挑。
“我得到王上的宠爱,自然没有人缘。”说得理所当然。
卫齐岚看着这名应对沉着的男子,沉声道:“我刚刚原本要杀了你。”
“杀死一名手无缚
之力的人?那不是盖世英雄的作风。”低笑中,突然顿了顿,项少初笑看着他道:“更何况,你醉了。”
卫齐岚眼中泛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我醉了吗?”难道这项少初连他佯装酒醉,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莽夫醉汉印象的用意都看得穿?
“你又醉又累,刚好我府中有许多空房,将军大人,你要不要借住?”
早在飞奔前来侍郎府中的同时,卫齐岚便已浏览过这宅邸大观。
“这侍郎府,似乎宽敞得不合正式规制。”一般官宅是不能盖得像一座小型王宫的。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点?
“这是王上御赐的。”项少初大方承认,同时举步走向屋舍。“随我来吧,客房已经为将军备好了。”
卫齐岚跟随在项少初身后,之前他坐在树下,没看仔细,现在他走在他前头,他才发现这名官拜礼部侍郎的年轻男子身形并不非常强壮,他的身高甚至只比一般女子稍微高挑而已。
看他身上披着的保暖狐裘,恐怕这名权臣并非北境之人。若非他身上透着一股连男子都少见的英气,或许会轻易地被当成一名女子吧?那些官员说,除了在朝中
权外,他也
内廷,难道说传闻是真的…
“在想什么?”项少初突然转过身来,与他四目
对。
卫齐岚细瞧他的眉眼,而后缓缓地说;“答案。”
“那得劳烦将军自己去找了。”项少初沉稳笑说:“少初这里只提供住宿。”
要他为他解谜?那多无趣!卫齐岚若只有这番本事,也太枉费他一番算计。
卫齐岚闻言后,随即朗朗笑开。“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十丈外的那名卫士到底会不会一箭
穿我的心肺喽?”
卫士?项少初瞇起双眼。不该意外的,景禾向来是他的影子,护卫他的安全。卫齐岚到底是威震四方的武将,武艺高强,会察觉到景禾的存在也不该令人意外。
只是…仍是觉得有些懊恼。可在卫齐岚专注的目光下,他忽而感到一阵奋兴。未来有他在朝,事情会变得很有趣吧。
在对手的审视下,项少初终于真正看清自己所选的路。为此,他回以一笑。
“会,他会
穿你的心。”他说“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他会这么做的…不过既然我还好好的站在这里,那么将军大可放宽心。”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卫齐岚再次感到讶异。
他说,如果他死在他的剑下…意思是他若不是早料到事情的发展,就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吗?项少初会是这样一名不畏死的人吗?
卫齐岚第一次遇到像他这样的人。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名年轻男子不会令他失望。不再凭空臆测,决定自己一步步去找出答案。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谜团,而他相信,眼前这名谜样的男子便是他问题的答案。
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
还是很难相信他就在这里,在他的屋檐下,而不是在一个遥远到曾经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他终究是回来了。然而这还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种他终于回来的感觉。
项少初习惯为自己煮茶,也习惯打理自身的一切杂务。身居高位后,也维持这样的习惯,很少让身边的仆人代劳。
能近得了他身边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儿和景禾这对兄妹可以说是这宅子里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无法进入他内心最深处那为自己保留下来的一块天地,并且只允许自己在无法成眠的深夜里短暂地
连。
那是个不容见光的世界。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有点想抛弃那寂静无人的荒田,假装自己从不曾有过去。毕竟,若真能如此,事情会简单许多。甚至也就不会因为某人在这里,而让自己无法成眠了。
叹了口气,他起身唤道:“景禾,出来吧。”
不须臾,一个俐落的黑影已经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黑影俯首恭敬地唤道。
项少初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名少年模样的贴身护卫。“你忘了我早先说过的话了吗?”
“…”黑影默然无语。
项少初又道:“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是我要你记住,万一真有事发生,一定要带着秧儿先走。”
“大人…”黑影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小豹的眼睛。
“凡事要懂得衡量局势。”项少初不理会他
辩解的目光,继续说:“你不是卫齐岚的对手,假使今天他真要伤我,你也不能出手阻止他。”
“大人!”
项少初不让他说话,又道:“更何况我早已说过,将军不会伤我,而我也不要你伤了他,懂吗?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是不能动的,卫齐岚就是我名单上的头一个,我要他毫发无伤…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人…”
“景禾,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了,大人。”
“三年了呀。”项少初低声喃道:“时间过得还
快的呢,总觉得好像才一眨眼…”干笑了两声,他又回神过来,笑道:“没事了,下次谨慎一点就是。去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事的,不用替我守夜。”他不是不清楚这对忠心耿耿的兄妹总在他入睡后几乎不合眼地轮
守护他的安全。
“大人也请好好休息。”景禾答应了声,下一瞬间便消失得不见人影,就像一抹来去无踪的影子。
除了秧儿之外,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抹忠心耿耿的影子。不料卫齐岚一眼就发现了影子的存在。
看来卫齐岚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不平凡的地方,使人摸不清、也看不穿。
原先对他还有几成把握的,现在可能得再重新估算估算。
怀着这样的心思,项少初终于缓缓地入睡了。
*********
相较于另一人的辗转反侧,身在侍郎府的卫齐岚则睡了长久以来最好的一觉。连
来的奔波与几年累积下来的疲惫,似乎都在这长长的一眠中得到了休息。
连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神清气
地醒过来,简单打点过后,提了剑便到后院舞了一回。
练过剑后,正待去拜访主人,然而项少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身上一贯是黑色的绸衣与
氅。
已经是三月天了,即使是位于东陵北境的凤天都已进入
季,积雪早已融了,气温不再严寒。怎么他体身如此虚弱,竟还需要披着温暖的大氅?
仔细一看,项少初的身骨果然有些单薄。
也许还太过单薄了点,他的面颊甚至因为略带寒意的早风而微微泛红,嘴
则略显苍白的粉
。
“将军起得真早。”项少初朝他走了过来。
拭了拭汗,卫齐岚说:“我睡了一天一夜,不早了。”
“将军连
奔波才休息一天一夜,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请人叫醒你呢,没想到你已经起身了,看来还练了一回剑。”
卫齐岚的衣衫不知何时半敞开来,隐约
出结实的上身。发觉项少初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低头一看,发现衣衫敞开,便顺手理了理衣襟。
“你身上有很多伤。”只是一瞥,他便看见了卫齐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都是旧伤了。”武将身上,要不负伤,除非边境无战事。
只见项少初仍盯着他的上身看,让卫齐岚忍不住以为他的衣服又松开。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想伸手碰。
没料到项少初会问:“痛吗?”
错愕的卫齐岚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会痛。”
项少初没料到自己会问,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他忽而笑问:“英雄也会喊痛?”
这是第几回了?卫齐岚觉得好像常听见项少初喊他“英雄”虽然平时也常有人这样喊他,可他都不以为意。只是项少初似乎比一般人更常这么称呼他。这使他突然想起
前在西北城门时,他曾经说的话,当时他说…
卫齐岚反转手腕,收剑入鞘,笑了笑,说:“英雄也是人啊。”
闻言,项少初忽而笑了起来,朝他深深一揖道:“既然将军已经起身了,那么请先梳洗更衣,准备入宫面见王上吧。”
“项大人也一道吗?”直接入宫面圣,还是跟项少初一道,或许会相当引人侧目?
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项少初目光挑衅地看着他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军师已经来了,正在堂前等着接将军回府呢。”
听见这消息,卫齐岚脸上并不见意外,只是点头道:“那么,你我稍后见了?”
“是的,稍后见。”项少初轻声回应。
与他的会面,已经不再是不可预期的了。
三年多来,他再次深切领悟到“今非昔比”这句话的含意。
原来,项少初不知何时开始,也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项少初了。
沧海桑田,恐怕也不如人事全非来得更加变幻莫测吧?
*********
容四郎亲自驾了马车在侍郎府的堂前等候
接,看见卫齐岚手脚完好的从内院里走出来时,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将军,属下来接您回府了。”鲜少以属下自居的他,在人前还是得做做样子。
卫齐岚早早换上冷漠高傲的面具,冷哼一声,摆出大将军应有的架子道:“怎么没早点来?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别忘了我还要入宫面见王上。”
“是属下来迟,请将军见谅。”容四郎额上青筋跳动着。“不过昨
属下来时,听说将军还醉着醒不来呢。”
卫齐岚
声道:“说什么傻话,本将军千杯不醉,哪里会醉到醒不来!”
“是是是,属下失言,堂堂紫衣将军怎么可能会醉到连自己睡倒在侍郎府里都不知道呢。”
“哼!你给我闭嘴!”重重哼了一声,卫齐岚坐进了马车里。
不一会儿,这辆马车便驶向王城另一头的将军宅邸。
而紫衣将军醉睡侍郎府一天一夜的事迹也传遍了整个王城。
正如他们所预期。
*********
回到宅邸,摒去众人后,容四郎才问:“情况如何?”
卫齐岚已经换上武将正式的朝觐袍服,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只见他淡淡笑道:“这回可是遇上对手了。”
容四郎眼睛顿时发亮。“怎么说?”
边于掌剑的手轻轻拂过窗边一朵不畏早霜,盈盈绽放的娇
芙蓉。
“项少初这个人…很有趣。”而且,令人觉得很熟悉。虽然一时间他想不起他是谁,但他总会想起来的,因此他也不急着去追问答案。
有趣?正待追问是哪里有趣,但在瞧见卫齐岚脸上的表情后,容四郎不
凛了一凛。上回看见卫齐岚脸上这表情,似乎是在狼河战前,准备领兵厮杀的前夕吧。那是一种猎人准备追逐猎物,用鲜血换取刺
的神情。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表情了?
别人不了解卫齐岚,当他是个盖世英雄,可他容四郎不。卫齐岚确实是个英雄人物,但他向来只对自己忠诚,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看来这项少初确实不简单,他挑起了紫将军想一窥究竟、周旋到底的心。
唉,真该找机会去会他一会才是。
*********
在宫人的通报下,卫齐岚单独走进了金阙宫中。
随着宫女们的引路,他顺利地找到了独立花园中的东陵少王。
春日暖
下,宫廷内的百花早已纷纷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任凭爱花之人赏玩。
只见百花之中,立着一名少年,一身雪白绸衣衬得他双眼如星、朱
如点、乌发如墨,临风独立之姿如同百花之王。
他正是东陵国中最尊贵之人。
“将军来迟了。”东陵少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身着御赐紫服的高大英
男子在他面前恭敬的单膝跪地。
“臣来迟,请王上恕罪。”
“将军可还记得,四年前你我曾在此地有过一面之缘吗?”
四年前卫齐岚刚刚立下大功,深受前王的赏识,特准他可以自由进出王宫。
正意气风发的他,曾在此地遇见了当时仍是太子的东陵少王。
“臣记得。”卫齐岚俯首回答。
东陵王伸手摘下一株香草,凑近鼻间嗅那香味。“当时我曾赐将军一朵花…可是将军没有接受。”
“臣…”
东陵王打断卫齐岚的话,又道:“当时本王曾送过不少花给不少人,大部分都接受了,只有几个人没有接受,将军你,是其一。”
“臣…”
东陵王笑道;“本王那时不过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送出那些花,没想到大家却都当真了,实在有趣。我还记得,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如获至宝地把花配戴在身上,结果当天,
朝人人皆戴花上朝,让我父王猛打
嚏,哈哈。”
“臣…”
“将军是不是觉得本王很幼稚?”
确实是很幼稚。“臣不敢。”
东陵王勾起
角。“当时我只是太子,没有赠花的立场,也不该随意赠花。然而本王还是因将军没有接受我的赐花而耿耿于怀。
“紫将军的威名在这金阙宫中,就像是一朵暮开朝谢的夜琼,当时宫中人人都在谈论将军的事迹,不过没多久将军突然自请外放戍边,昔日的威名与事迹也就渐渐平息…可是,本王并没有一
忘怀过那位如天神般英勇的将军。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紫衣将军是能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吗?”
“臣…”
“可是如今天下太平,并不真的需要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东陵少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卫齐岚的神色,发觉他神色镇定,便满意地道:“然而我还是迫切需要将军的忠诚。紫衣将军,你愿意为本王分忧吗?”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早知道这回进宫,不会是件太容易的事,卫齐岚早有最坏的打算。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尽管他也想好好活下去,但死亡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可是本王不要将军死啊。”东陵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东陵才刚刚失去一名将军,怎么还能再失去另一名呢。”
“恕臣愚昧。”
“将军可知,本王为何将你打入天牢?”
卫齐岚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此时此刻灵犀一开,他想通了。
“是为了救臣。”
“没错。紫将刚自边关归来,想必对朝中情势不甚了解。少初让我将你打人天牢,正是为了救你免于跟王舅一样的命运。”少王神色肃然道:“人人都说,王舅死前,曾经受邀到临王府内,因此凶手极有可能是王叔,这件事想必将军应有所闻。”
“臣确实是听过这样的传言。”他谨慎地道。
不管金虎上将是自然死亡抑或他杀,有心人都可能利用这件事来陷害想陷害的人。卫齐岚身为国内军功第一彪炳的武将,极有可能因此遭到牵连。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更没想到,项少初让他入狱的用意,是为了救他一命!卫齐岚心中的谜团越筑越高。
项少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心思竟如此复杂。
“本王之前说天下太平,其实只是表相,将军是聪明人,该早早知道东陵内政暗涛汹涌,所以,想托付将军一件事。”
“王上请吩咐。”
“将军远在边关,对东陵朝政的情况反而看得最清楚,本王希望将军能暗中调查金虎将军的真正死因,不过…调查王舅死因还只是其次,事实上,我是希望能洗刷临王的嫌疑。”
即使东陵王立即让人斩了他,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惊讶的了。
“王上希望臣洗刷临王的罪嫌?”卫齐岚难掩诧异。
这是怎么回事?临王不是一向觊觎着东陵的玉座吗?临王若死,对眼前这位少王来说,应该是好事一桩吧?
只见少王眼神清明,意志坚定的看着他道:“临王绝对不可能杀害金虎将军,但尽管本王相信他,可朝中官员都不信。而紫将军声誉卓著,将军所说的话反比本王的话更能令人信服,如果将军能证明王叔没有嫌疑,那么就不会再有人怀疑王叔有罪了。”
“这…”还来不及厘清这讯息,东陵王已经笑道:“紫衣将军卫齐岚听诏,本王即刻任命你调查金虎上将一案,起身接旨吧。”
卫齐岚没有理由拒绝,只得起身上前接旨。“臣接旨。”
“好、好。”东陵王稚气未
地笑道:“莫担忧,真有困难时,有人会帮你的。”
还没意会到谁会帮他,之前一番思量,思绪急转的卫齐岚已先想到了另一件事。“王上多关了臣一天,为什么?”假如是要救他一命,免于他被暗杀的话,关个两天就该够了,可他却关了他整整三天又三夜。
“这是少初的意思。”东陵王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不过个中缘由,恐怕得劳将军自己去找出答案了。”
“臣会查出来的。”
“那好,查出来后,记得告诉本王,我也相当好奇呢。”东陵王看着他这位气宇轩昂的将军,脑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能,
口便问:“紫将军,你以前曾经见过少初吗?”
项少初入朝的时间大约是在两年前,当时紫将早已远赴同关戍边,两人应该不曾打过照面。如果曾有过节,也应该是在少初入朝以前。
突然被这么一问,卫齐岚不由得楞了一楞。“臣…不记得曾经见过项大人。”然而一股熟悉的感觉却在心中漫生开来,萦绕在他
中,久久无法消散。
而这份熟悉,甚至是连长年与他同处军旅的同袍都远远不及的。
他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项少初,却脑葡定他们之前一定曾经打过照面。
项少初啊…这名字他并不认识,会是化名吗?
“唔。”东陵王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你们应该不曾打过照面才是,可是少初他…”
“项大人他如何?”卫齐岚忍不住追问道。
东陵王挑眉一笑。“少初对于关你三天,可是非常的坚持。至于理由…我也想知道。或许你见到他时,可以问他。”
卫齐岚正有此意。
“不过在此之前,我现在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东陵少王倾身走向卫齐岚,摊开的手中正是一株兰草。“紫将军,今天你会接受本王的赐花吗?”
卫齐岚望着那株君子兰,相当明白接受那朵赐花背后的含意。
一般新科官吏都期待能得到君王的赐花荣耀,除了表示自身的才能受到君王的肯定之外,接受那朵花,也就等于宣示效忠。
他愿意效忠于这位新王吗?
三年前他拒绝了太子玩笑似的赐花,远赴边关。
三年后,当年的太子成了面前的君王,浑身上下散发着无比尊贵的王气,看似笑闹的眼中,却有着无比的执着与认真。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心思天真单纯的太子,而是一国之主。而他,更是项少初所选择效忠之人。逃了三年,终究还是无可逃离这局面啊。他该接受赐花吗?
眼前必须马上有所决定。
卫齐岚单膝跪拜在这位少年王的面前,做出了他的选择。
只听见他虔敬地道:“臣恭谢王赐…”
*********
领了王命,正
离开金阙宫时,卫齐岚在宫门处遇见了项少初。
他穿着玄
的宫服,黑发往后抓成两束,绾成一个一般成年男子常结的小髻,身上还披着之前在侍郎府所见过的那件
氅,看起来分外不似一般男子。
“又见面了,紫将军。”项少初远远看到他,便行了一个平行的文宫礼。
卫齐岚没有回礼,只是一径走向他。“项大人似乎真的很怕冷。”印象中,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也如此怕冷呢?
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项少初笑道:“气候还不算暖啊。”
“可是也不算冷。”
雪已融,气温正渐渐回升。
“对北境人来说确实不算冷。”
“我是南境之人。”人人皆知,紫将卫齐岚出身晋
。
“将军天生铁骨,不怕风寒。”知他正审视着他,项少初选择正面
敌,并不回避。
“那么项大人又是何地人士?家居何方?”
“将军该看得出我也是南方的人。”
“南境男子鲜少像大人这般身骨单薄。”几乎形似女子。
“少初出身贫寒,又是书香世家,不曾习武,自然身骨单薄。”
“项大人还没回答我呢,不知大人家居何方?”
项少初微微退开一步,维持一个谈话的适当距离。“少初祖籍晋
。”
“我也是晋
人,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项大人。”
“这不是稀奇的事,有人同住一屋檐都未必
识,何况以晋
之大,你我未曾相识也不是不可能。再说,据闻将军十三岁即加入州师,对邻里之人可能也未必
识呢。”
“这话听起来,项大人似乎非常了解我的背景。”
项少初朗朗一笑。“紫将英雄大名,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有点戏
地,他问;“难道将军不知道民间百姓们早把将军的事迹编成了歌谣传唱着吗?”
“大人确定之前不曾见过我?”卫齐岚并不十分相信项少初的话,他确信他隐瞒着什么秘密。
项少初只是微笑地反将一军。“我听说将军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道将军曾见过少初,却不记得少初?”
卫齐岚像是被勾动了什么,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项少初。他不记得他曾经与什么人这样
舌剑地你来我往,但他就是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些渊源。于是他改问:“既然素不相识,大人又为何坚持多关我一天?”
一定是王上说溜嘴了。项少初没预期他会直接问这个问题,但脸上仍不动声
。“多关将军一天,自有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少初不打算说。”
“我想大人恐怕需要知道一件事。”卫齐岚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得到答案,因此并不气馁。“我会一直问,直到我得到答案为止。”
“那少初也奉劝将军一句话。”
“卫齐岚洗耳恭听。”
“少初不想说的事情,就是死也不会说。”
两人突然沉默地凝视着对方。只是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
看着项少初漆黑的双眼,卫齐岚心中窜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于他并不陌生。多少年来,他依赖这直觉才得以在沙场上安然存活,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绝对不是毫无瓜葛。必定是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上,他们曾经因某人或某事而有过
集,只是他还没有想起来而已。
“你是不是恨我?”
口而出时,连他都觉得讶异。毕竟他并未在项少初的身上看见任何针对他个人而来的恨意。
项少初为这一问,结结实实错愕了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将军真考倒我了。我是不是恨你?这倒是个好问题,只不过,连我自己也没仔细想过呢。让我想想,为什么我该恨,等我想到了,或许我会知会将军也说不一定。”
从头到尾,卫齐岚未曾将视线从项少初的身上移开过。
他专注的神情经常能吓退许多人,但项少初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故我。
目光从卫齐岚的脸孔移向他空无一物的衣襟,项少初的眼色稍转柔缓。
“听说王上赐你兰草。”是陈述,不是问句。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
兰,花之君子者也。是忠诚的象征。
卫齐岚不
想:这一切是否也在“他”的预期中?
“王上也曾赐你花吗?”当他走近项少初时,竟意外地嗅到一股有别于花朵的香气,是淡淡的茶香。那使他想起那
在杏花下,他请他喝的那杯晋
乡茶。
这股茶香,使他想起自己的家。会是错觉吗?项少初已经承认他祖籍晋
,身上或沾染这种带有家乡味的茶香并不令人意外。
正想再仔细确认,但项少初已经不着痕迹的移开脚步,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项少初微微一笑,答说:“是的,王上曾赐我花。”但他接着又道:“可是我没有接受。”
若真有什么人可以一再地让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
惊讶之
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名相貌清俊、身形略略削瘦的男子了。卫齐岚再次不由自主地瞪着他瞧。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人人都说项少初是祸国殃民的大
臣,照理说,王上赐花,他应该会立即接受,表示顺从谄媚才对。
只见项少初习惯性地勾了勾
角,不疾不徐地吐出两字:“秘密。”
卫齐岚早该学乖才对。项少初
身是秘密,独独欠缺给答案的兴致。
“话说回来,将军不也没接受?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问了半天,问不到半点肯定的答案,卫齐岚才不想白白提供答案。他扬了扬
角,很高兴可以反将眼前人一军。好看的
型缓缓吐出几个字:
“巧得很,也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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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两人的秘密,恰恰巧得不得了,正是东陵少王的烦恼。
爆廷一隅,少年王看着
园百花喃喃自语道:“我想知道他们的秘密。”
很难接受,天子眼皮底下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事实就是,即使对于一国王高无上的君主来说,人心仍是最难测知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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