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姑娘,你到底卖不卖?我等得困了。”
“这…”七巧紧绞卷成一团的布袋,犹豫不决地望着散放在柜台上的首饰。
“七十两,没得讲价了。”留着两撇老鼠胡子的老板不耐烦地道。
“可是…有人说,这至少值二百两银子,您…”
“有人?谁呀?”老鼠胡子挑了眉,轻蔑地笑道:“找遍全苏州城,还有谁比我光明珠宝铺的贾老板更识货?我看你这些发钗、耳环、玉镯呀,样式老旧,有的是镀金,有的是假珠,我开七十两已经是天价了。”
“不会的,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金饰…”
“小姑娘,我光明珠宝铺正大光明,三十年信誉,你还道我会诳你?”贾老板慷慨陈词,最后无可奈何地大叹一声。“好吧,当我做好事,看你好像急着变现,七十五两成
。”
“七十五两?”七巧不
复述一遍这个数字。
“对,我七十五两现银给你,你的首饰给我。”贾老板说着就转过肥胖的身躯,准备开箱拿银子。
七巧垂下眼睫,心中马上做了决定,她掏开布袋,很快地将所有的首饰收了进去,还在扎紧口袋,人就转身跑掉。
“我不卖了。”
“喂!小姑娘!”贾老板急得大叫。“怎么不卖了?等一下啊!七十六两!不!七十八两…这样啦,八十两…”
七巧几乎是落荒而逃。老鼠胡子的价码不断地提高,她好怕自己会因此心动,进而冲动地将这值二百两银子的首饰给卖了。
她思绪一团混乱,揣紧了怀里的口袋,快步走过寒风刺骨的街道,胡乱拐了几个弯,也不知往哪里走去,一心就只想赶紧回家。
忽地,她停下脚步,不知哪里飘来的食物香味令她全身虚软,不自觉地拿手掌往空空如也的肚子按
下去。
好饿!
早就过晌午了,她抬起头,望向四周,一眼就看到高高耸立在山丘上、有点歪斜斑驳的、好像随时会倾倒的云岩寺塔。
竟然走到虎丘来了。她又是一阵慌乱,虽然百合会帮她留下午饭,可是虎丘在北,夏府在南,她说什么也得花上半个时辰走回去。
她轻咬下
,忍住几
涌出的泪珠;既然都偷溜出来变卖首饰,到了此时此地,她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对蝴蝶儿,过粉墙,飞过来,姐儿一见,心中
快,用手拿扇将牠扑…”
前头传来娇滴滴的童稚歌声,原来是一个扎了两条小辫子的女娃娃,正张口唱着曲儿;她领着两个比她还小的小娃娃排排站,齐齐扬起六只肥短的小手臂当蝴蝶,在街边摇摇摆摆地“飞来飞去”两个小娃娃还不太会说话,就笑呵呵地咧开小嘴,也跟着姐姐咿咿呀呀唱着。
谁家的小孩这么可爱!七巧好奇地走近那屋子,抬头一看,就看见牌匾上的四个金色大字:丰富之家。
“大姐姐,你肚子饿了。”那娇甜的童嗓唤着她。
七巧回过神,视线从金字牌匾移到一张粉
的娃娃脸上,原来三个娃娃已经跑到她面前,仰起三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七巧惊奇地问道。
“嘻!大姐姐
口水。”较大的女娃娃道。
“吃吃!”戴绣花小帽的小小娃也笑咪咪地抢着说话。
“饿饿!”戴虎头小帽的小小娃则是圆睁一双大黑眼。
“咦!”七巧左边看看绣花小帽,右边看看虎头小帽,突然有了新发现,惊喜地道:“你们是双生儿?你是女的,你是男的?”
“这是双双,这是对对,这个大的是姐姐心心。”一直站在门边看孩子玩耍的米甜甜走过来,她笑靥甜美,自豪地介绍她的三个孩子。
“双双对对!”好有福气的名字!七巧着实为孩子们感到幸福。
“娘,大姐姐要吃饭!”安心心扯着娘亲的裙子,奋兴地喊着。
“姑娘,快进来坐,现下没有白饭了,我帮你煮碗面。”米甜甜热情地招待来客。
“这位姐姐,不好意思,你们在休息了,我不打搅了。”七巧是闻到里头飘出来的炖煮香味,但一瞄到空无一人的店面,只好打算离去。
“我这店门开着,就不怕被打搅。”米甜甜瞧她神色,倒是替她担心。“我看你脸色很差,要是再不吃,恐怕就饿坏了。”
可不是吗!七巧实在走不动了。既来之,则安之,老板娘又这么亲切,她不如就暂且忘掉烦恼,好好
食一顿吧。
走进偌大的店面里,即使里头没有客人,她还是不敢大剌剌地坐在显眼的位置,就捡个角落面对墙壁的桌椅坐下。
“大姐姐,请用热巾子,擦掉灰尘,精神才爽快喔。”
安心心端着木盘子,咚咚咚地踩着小脚步跑过来。
“谢谢小姐姐。你几岁了?”面对那张娇甜的小笑脸,七巧擦着温热的手巾,心情也眼着放松了。
“我不是小姐姐,我是安心心,我今年三岁。”
安心心放下盘子,抬起小脸,双手扠
,一双大眼睛灵动而明亮,很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有自信的小娃娃啊!七巧竟被小娃娃的童言童语给震慑住了。
从小,娘亲教她很多做女人的道理,像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
、喜莫大笑、莫纵娇痴、
纵跳梁、递送茶汤,从容退步…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她没事不要
动,当个庄重的大家闺秀。
这是木头人啊!为什么她就不能自自然然地展
笑容,开开心心地唱曲儿呢?
“扑下去,飞起来,眼望蝴蝶飞过去了,只是个发呆,我可是为什么发呆呀?”
三个小娃娃手牵手,又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唱起曲儿,她愣愣地望着他们天真无
的笑颜,也跟着痴痴地发呆了。
“娘给大姐姐上菜喽!”安心心停止唱曲,扬起嗓音当个小跑堂。
“心心是娘最好的小帮手了。”米甜甜毫不吝啬地夸赞女儿。
面而来的清香马上唤回七巧的心神,她一看见米甜甜摆下的大海碗,双颊就红了。
“姐姐,这么大碗…我怕吃不完。”
“不打紧,你慢慢吃。”米甜甜笑意盎然,神情热烈地望着她。“吃不
的话,我们还有点心。”
“这…”她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先带孩子去睡午觉,待会儿再过来。实在很抱歉,我们店里的伙计跟我弟弟抓鸭子去了,招待不周,这顿就算我请客。”
“姐姐,这不行…”
七巧话还没说完,米甜甜已笑着跟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客气,再牵起攀在她裙边的双双和对对,往里头走去。“走,困午喽!”
安心心站在桌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朝她眨呀眨地,突然合起一双圆胖的小手掌,娇滴滴地念道:“谢谢老天爷赏赐我们一顿好餐饭,谢谢老天爷让我们阖家团圆。”一念完就踩着趴啦趴啦的脚步,赶上去牵双双,跟着娘亲一起去困午。
“啊!”七巧听懂她的意思了,那就是当思一餐一饭得来不易,正是“锄禾
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她嘴边挂着
足的微笑,心怀感谢,拿筷子夹起面条,就只这么一搅动,藏在汤汁里头的香味彷佛觑到空隙,迫不及待地奔放而出,扑得她一脸的氤氲热气。
她惊喜地眨眨眼睫,马上吃了起来,入口的面条香软滑
不说,只见汤里热热闹闹挤了各式各样的蘑菇、木耳、香蕈,再配上笋片、豆腐片、
片,吃起来十分清
可口,任她这一个月来再怎么烦忧、再怎么没食
,也在片刻间胃口大开,一口又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是多么美妙的滋味!为什么她就必须躲在大宅院里,既看不到苏州的灵山秀水,也无缘品尝人间美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面汤烫热,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被寒风吹得发凉的身子也有了暖意,原先还是小口小口的吃,后来吃完了所有食物,干脆用两手端起大海碗,痛痛快快地喝下那鲜美的汤汁。
本噜咕噜,呼喝呼喝,她听到自己大声喝汤和呼气
气的声音,但她不管了,人生得意须尽
,如果能尽兴大啖美食,她又何必计较哪个古圣先贤所规定的端庄形象。
“姐夫,今天抓到十五只肥鸭了!”身后突然传来奋兴的叫声,顿时吓得她双手僵住,就捧着大海碗,闭紧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多多,你回来了。”这是老板安居乐。
“啧!抓得我
身鸭
。”米多多进了门,拿掉黏在辫子上的最后一
鸭
。“哈!牛大哥也来了…咦!姐夫,牛大哥怎么变呆了?”
安居乐有些困惑地望着身边这位十多年的老友,实在不明白为何他一进门见到那位女客人,就好像变成了庙里的泥菩萨。
“青石,你认识这位姑娘?”
牛…青石?!
“咳!”七巧呛到了,咚地放下大海碗,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四目相对,见到的正是牛青石那张黝黑俊朗的脸孔。
老天!他站在她身后多久了?
她的脸蛋忽地
红、发热、冒汗,马上垂下眼帘,完全不敢再看他那对“城府深沉”的眼睛,干脆回过身,又捧起大海碗继续喝下去。
本噜咕噜!反正已经没有脸可以丢了,那就一次丢到底吧。
************
扁明珠宝铺里,留有两撇老鼠胡子的老板哈
鞠躬,笑脸
人。
“牛老板,实在是我才吃
午饭,瞌睡虫爬上身,一时看走了眼,低估价格了。”
“所以这些首饰一共值二百一十两?”
“是的!分文不差。”老鼠胡子期待地望着贵客。
“你要卖吗?”牛青石不看他,却是向七巧询问。
七巧捏着口袋,眼睛盯住那一堆再度被摆上柜台的首饰。
“不卖。”
她缓缓地吐出这两字,也缓缓地将首饰收回口袋里。
走出珠宝铺,她仍是揣紧了口袋,低头默默地走在石板街上。
“夏小姐,我送你回家。”牛青石先开了口。
“不,我不回家,我今天要卖了首饰,还你粮钱。”七巧抬起头,语气坚决,这就是她今天出门的目的。
“就算刚才你愿意卖,我也绝不让你卖的。”
七巧让他近乎霸道的语气给吓到,忙低下头道:“牛老板,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讨回公道,可是欠债必还的道理…”
“我说过,二千两已经一笔勾销了。”
“我不想欠你人情。我爹可以厚脸皮让牛老板吃亏,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我会良心不安的。”
“契约是我烧的,婚约是我退的,夏小姐不要记挂。”
“可是、可是…”七巧结巴了,明明不想再脸红的,但还是不自主地燥热了脸。“你去退婚,却要我爹跟外头说是夏家退你的亲…”
“小姐总是还要再觅良缘,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归宿。”
七巧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因为若由牛家主动退婚,外人难免揣测她这位夏家小姐有什么“隐疾”或“失德”之处;但若换成是夏家退婚,那就由牛青石承担一切的难堪了。
他被她无理地要求退婚,难道都不生气?还希望她再觅良缘?这是身为大老板的宽大度量呢,还是根本就不在意是否娶她为
?
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又难明的感觉。明明不想嫁的,难不成她以为自己是天仙美女,足以让财大气
、将来必定
妾成群的牛大老板茶不思饭不想、非娶她不可?
无论如何,婚是退了,她得“表示”一下她的歉意和谢意。
“这样…牛老板你…委屈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就像做生意,谈不拢就散了。”
“吓!”七巧停下脚步,刻意和牛青石保持距离。
牛老板果然势利,婚姻如生意,聘金嫁妆就是
换的条件。
见她惊吓的神情,牛青石只是微微一笑,正好望见她手里紧捏的口袋,又解释道:“好比你这个口袋,你当初见了喜欢,店家也开出你愿意接受的价格,因此你就买下了,总是双方合意,这才能做得成生意。”
“这口袋是我自己
的,不是买的。”七巧将口袋拿得高高的,让牛青石看清楚上头淡雅的竹石绣样,随即觉得不妥,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只是打个比方,她怎么就认真了?
一种半生不
的微妙感觉萦绕在两人之间,彼此都略感不自在。
寒风吹过外城河,河水滚滚
动,翻起小小的
涛。
“好吃的竹叶粽!快来哟!自己包的竹叶粽,料好实在哟!”
一个年轻人坐在小桥边,笑脸
人地招呼过往行人,他前面放着一个木桶,用厚厚的巾子盖住里头的事物,好闻的竹叶清香弥漫在风中。
牛青石远远瞧着,心思转念,彷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夏七巧却是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么冷的季节还有粽子?”
年轻人笑道:“五月五固然要吃粽子,也可以吃汤圆、月饼,只要做得出来,那管天冷天热,想吃就吃了呗!”
“喔。”夏七巧若有所悟。冬天可以吃粽子,夏天可以吃汤圆,同样地,大小姐也可以走出深门大院,不一定要墨守成规啊。
“这位小娘子,一颗粽子五文钱,你要几个?”年轻人热烈招呼,掀开厚布,溢出了更加浓郁的粽子香味。
她又不是小娘子!七巧
红了脸,有理说不清,干脆不说,就低头拿出荷包,想了一下,这才道:“呃,两、两个。”
“我来付帐。”牛青石走到她身边。
“不给你付。”她忙挡到粽子木桶前面,说什么也不想再欠他钱。
那孩子气的动作令牛青石一愣,随即一笑,踱到一边去,慢慢地等她将铜板一个个数给卖粽子的年轻人,然后提回两颗粽子。
“夏小姐,请往这边走,我该送你回家了。”
“等一下。”七巧递给他一颗粽子。“给!吃完再走。”
“你刚才没吃
?”牛青石十分惊讶。
“有啊,我吃了甜甜姐的大碗面,还有后来软软做的芋粉团,我吃得很
。”七巧口里说着吃
了,仍一边剥开粽叶,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深深
闻一下味道,这才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让她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牛青石大胆地看着她,以眼缓缓描绘过她秀致的眉、眼、鼻、嘴…
然而,随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他又感到更加惊奇。果然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小姑娘的食量…嗯,还真大。
七巧发现他在看她的吃相,红了脸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七巧顿悟道:“你是大老板,平
都上饭馆,不吃路边买的?”
“何以见得?”牛青石反问。
她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干脆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
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你想去那儿逛逛?你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你…”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与其让人家唬
,不如我自己来卖。”
“你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你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
,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你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你是名门千金,你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
?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
立下决断的个性,马上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你将首饰拿去寄售,你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
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你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
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
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
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如同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扁
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
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
苏刺绣绸巾,摆上各式各样的首饰;一只大柜里放着绣线、钮扣、丝绳等等女红材料,墙边摆放两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下来看货;角落则是挤着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权充店主记帐的地方。
七巧紧张地东摸摸西
,这边巾子抚平又抚平,那边墙上布帘拍了又拍,还不时整整她已经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
“夏小姐,你该回家了。”牛青石不得不提醒她。
“我不回家。”
“你答应过我,你要听我的安排。”牛青石神情严肃,语带命令。
“这是我的店,我要自己看着。”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工作,七巧和牛青石更
了,讲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拘谨。
“我叫采苹帮你看店,你只要
空过来瞧瞧就行了。”
“牛老板,你开粮行,你也不可能坐在家里等着收帐,你还是得亲自打理,这才能放心,不是吗?你别老赶我回家了。”
“那你爹娘那边要怎么
代?”
“我爹成
和客人清谈,还得应付那群姨娘,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娘很胆小的,更要瞒着她。其实呀,只要百合在家,家人就会以为我像平
在房里读书刺绣。”
“我一再跟你说过,开店做生意很辛苦,从早忙到晚,进货补货,还得担心盈亏…”
“牛老板,你每天恐吓我,我早不怕了,怕了还站在这儿吗?”
七巧转过身,拿着帕子抿
偷笑。同样的话听多了,就知道他的心思:还不是怕她大小姐不能吃苦,所以想尽办法“赶”她回去。
牛青石见她梨涡浅绽,双目晶亮如星,就再也板不住脸孔了。
或许,他是低估了小姑娘的能耐,原以为她只是说说道理,他也就帮她张罗,挪个铺面让她“玩玩”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做了下去。
“好,那一切就看你了。”牛青石深深看着她。
“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清你的粮钱。”
夏七巧充
自信地回答。这些日子来,她是越来越敢讲话了。
似乎每往外踏出一步、多看一个人、多说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她的胆子就大了些,想法也宽阔了些,再也不是局限在小小的院子里。
深闺日子固然无忧无愁,但成
读书写字,又不脑萍状元;刺绣画图,也只能给几位亲眷欣赏;弹筝赋曲,徒然伤
悲秋。她从来不知为何而活…或者说,她只是为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拒绝嫁给牛青石,却又因为拒婚,反而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
她脸颊陡地发热,就拿手指头划着桌沿,划来划去,一颗心也颠来倒去,竟忘了她还在跟牛青石说话。
“哎唷,牛老板啊,你不在粮行,倒跑来隔壁的新铺子!”
两位大娘刚从粮行买了几斤豆子,转身就踏了进来。
牛青石将目光从那张嫣红的粉脸转开,望向两位半老徐娘。
“是李大婶和许大婶。请进,我过来瞧瞧而已。”
“哎呀!”许大婶叫得更大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七巧,惊喜地问道:“这里还有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啊,牛老板,她是?”
“她是我远房表妹。”牛青石早已准备好说词。“我们都喊她七姑娘,这店就是她开的。”
“哇!好漂亮的七姑娘!”李大婶走过去拉七巧的手,摸摸她那滑
的手背。“长得这花朵也似的美人儿,怎么现在才让我们瞧着呢!我看哪,比起夏家那个胆敢退你婚事的不知天高地厚大小姐,七姑娘跟牛老板才是绝配啊。”
许大婶又道:“我瞧着也是。牛老板,你别再理会那些大户人家的提亲了,他们眼睛长在头顶,看上的是你的钱,你何必娶一尊老佛爷回来供养?不如现成的水灵姑娘在这儿,我这就去找媒婆过来说亲。”
“七姑娘是我的妹子,大婶别说笑了。”牛青石保持镇定的笑容。
七巧也刻意忽略流言,努力微笑道:“两位大婶,我来到这儿是开店做生意,谋个活儿过日子,还请你们多多照顾了。”
“哇呵!七姑娘说话也好听,温温柔柔的。这绣花帘子是你做的吗?哟,人美,手艺又好,我就绣不来这么精细的花儿。”
“大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么好?那我改天就来请教你了,可我今天只能给你捧个人场,倒没想到买什么东西呀。”
“没关系,大婶四处瞧瞧,喜欢再买,不买也
下次再来坐。”
“好热!好热!”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姑娘跌进了门,不断地拿手搧风,懊恼地道:“我一路跑来,还是迟了。”
“采苹,都开门好一段时间了。”牛青石略带责备语气。
“大哥,人家也想赶紧过来帮七姐姐啊,可爹也来了,说要祝贺新店开张,我陪他走了一段,先跑过来,他还在后头慢慢蹭着呢。”
“爹来了?”牛青石马上走出门。
“吓!老秀才来了?”两个大婶脸色有点怪异,拉开嘴角,僵硬地笑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七姑娘,下回再来了。”
“请慢走。”七巧有些失望,她们都还没看完她费心布置的小店呢。
“呵,听到我爹来了,就要走。”牛采苹倒是朝两个大婶背后扮鬼脸。“我爹又不会吃人,吓成这样。”
七巧记起来了。听说牛老秀才考了一辈子的举子,一再名落孙山,结果落得失心疯…可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物,竟然可以养出一个开大粮行的牛青石、一个写小说的牛青云,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牛采苹。
“七姐姐,我可以做什么事?你尽管吩付。哇!好漂亮的同心结喔,这小绣花鞋好可爱啊!七姐姐,都你做的呀?爹,快进来呀!”
十六岁的牛采苹奋兴极了,一张微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两只大眼滴溜溜转着,四处瞧看新奇的货
,还忙着跟门外的父亲招手。
七巧走到门边,就看到牛青石扶着一个花白辫子的老人。
“爹,这就是七姑娘开的新铺子,我们在外面瞧瞧,不进去了。”
牛树皮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玳瑁圆框眼镜,瞇着眼将门面瞧了一遍,咧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很好。咦!这里有一个美人儿?青石,这是你的媳妇儿吗?”
“爹!”牛青石神情尴尬地望向七巧,忙道:“这是七姑娘。”
他将七巧的身分隐瞒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夏家小姐,只有采苹和身边几个伙计知道,他更吩咐他们要严守秘密。
“喔,七姑娘啊。”牛树皮笑呵呵地推起又滑下鼻梁的眼镜。
“老爷子,请进来里面坐,喝杯茶。”七巧红着脸说道。
“呵,我不坐。人家怕我,说我是疯子,所以我不常出来,可这几天青石回家,睡不好觉,采苹跟我说,有个七姑娘要开店了,青石很紧张,我知道你
重要的,就给你写来一张贺仪,讨个好采头。”
牛树皮说着就抖开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开市大吉。
七巧一见到那张写得方正整齐的大字,眼眶就
润了。
她这回战战兢兢地开店,时间匆促,经验不足,加上隐瞒家人和身分,她能低调就尽量低调,甚至挂不招牌,只想慢慢做
了再说。
如今老人家的一纸祝福,有如寒冬送来一盆暖火,瞬间将她所有的惶惑、疑虑、害怕给驱赶走了。
开市大吉,万事诸吉,马上过年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谢谢老爷子,我这就贴起来,街上有人走过去,就知道我开店了。”她接过那张红纸,拉起牛树皮的手。“你是牛老板的父亲,也是我的长辈,外头天冷,还是请你进来喝杯热茶。”
“嘻,听说你卖的是女人家的玩意儿,我不坐了。”
“也不完全是姑娘的事物。”七巧侧身瞧了老人家的背后,微笑道:“老爷子,我帮你打一条新的结辫子头绳,你进来瞧瞧喜欢什么颜色。”
“爹,来啦!”牛采苹也站在门口,忙着招手,奋兴地道:“快来瞧七姐姐的好手艺,保证教你看得眼镜都要跌下去了。”
“爹,你累不累?我扶你过去粮行休息。”牛青石忙道。
“不累。”牛树皮哪里还管儿子拉他,就跟着姑娘走了。
牛青石无可奈何,也只好暂时撇下粮行的生意,跟着父亲进门。
旁边的粮行外,天色仍早,往来的客人不多,两个弥勒佛也似的老人家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各自啃着栗子糕当早餐吃。
陈万利瞧着隔壁铺子的动态,笑道:“阿发,咱这回来苏州,本是要喝两顿喜酒,可惜只喝到阿敖的,青石的八字却是少了一撇。”
“老爷,这一撇不就又给添上了吗?”陈发兴味盎然地道。
“呵呵!”陈万利捋着胡子,诗兴大发,信口
道:“三国有周郎,大清有牛郎;当年小乔初嫁了,今年织女不嫁了;二千兵,
纷纷,孔明设计不见了;二千银,白花花,莫名其妙不见了。”
“老爷,你会用典故了,你的诗文造诣是越来越高深了。”忠心的管家陈发
出四十年来始终如一的高度赞赏表情,笑容可掬地道:“不过呢,这么多年来,我这回不得不指正老爷了。”
“好啊,快说。”
“二千两银子真的不见了吗?还是洒下来帮牛郎织女铺就一条白花花的鹊桥路?我觉得老爷这首诗还没做完,意犹未尽呢。”
“没错!”陈万利大笑道:“
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阿发,我们快将糕吃了,去找牛老过来喝茶,别让他耽误小两口了。”
“是的,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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