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来做什么？”

　呈中国风装潢的大厅里，两个男人彼此对峙，身形一般地高大，只是一个年轻，一个老迈，一个容貌俊美，一个却是刚硬中掩不住风霜之。

　两个男人，年轻的是欧太闲，年老的则是他多年不见的父亲，欧耀祖。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肯回家来，现在回来做什么？”乍见儿子出现，欧耀祖心跳一，但很快便板起脸。

　欧从少年辅育院出来后，虽是回到了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父亲唯命是从。高中毕业那年，他更前往户政机关申请改名，换了名字，也换了住处，搬进外婆留下来的小鲍寓里。

　大学时，他靠着从前的存款和外婆留下来的积蓄，又去打工兼家教，凭着一己之力完成学业，后来考上律师执照，在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几年，于去年辞职，觅了个小办公室，自行开业。

　这些年来，两父子相互断了联系，欧耀祖早当自己没这个儿子，没想到，他竟会忽然主动来访。

　“我来看你。”欧淡然回话，语气没比父亲热衷多少，眼神亦是寒若冬水，不带一丝情感。

　“看我？”欧耀祖冷笑两声。“你恨我恨到极点了，居然会想到来看我？天要下红雨了吗？”

　欧不理会父亲的讥讽，深炯的目光转。

　这栋宅邸，和他离开那时候相比，改变了不少，不但装潢改走中国风格，大厅内也多了许多古董。虽然欧对古董并没多大研究，但也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显然是父亲在各大拍卖场合搜刮来的。

　他讥诮地撇。

　看来父亲投资的公司财务虽是出现了问题，他个人的生活还是极致奢华，只是这些古董固然珍贵，却是各各样杂乱地摆了一厅，不见典雅秀丽，只有奢豪摆阔的俗不可耐。

　“真看不出你这样，原来公司快倒了。”他淡淡地评论。

　“你说什么？！”欧耀祖脸色一变。

　“这几年你用公司的名义，投资了许多高科技公司，结果前几年的网路泡沫倒了几家，差点没拖垮本业，你居然还不知悔改，又砸大钱投资一家医葯生技公司，烧了上亿的资金，研发出来的东西却过不了卫生署那一关。现在不但那间医葯生技公司撑不下去，连你白手起家，一手创建的建设公司都快倒了…”

　“你给我闭嘴！”欧耀祖忽地怒斥，脸色发白，声嗓激动地微颤。“你胡说什么？你、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谣言？”

　“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以为还能瞒得下去吗？这几天你们公司的股票已经一直跌了，要是再爆发勾结民代关说超贷、贿赂卫生署官员的丑闻，公司股票迟早被打入全额割股。”

　“你，你…”欧耀祖大惊，从来都是细细的、仿佛张不开的眼眸瞬间睁得圆圆的，出两道冷冽异常的眸刀。“你怎会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些丑事我手上都掌握了证据，劝你及早回头，不然别怪我向检调单位举发。”语毕，欧将一迭资料副本搁在桌上。

　欧耀祖拾起来看，脸色从白转青，又是仓皇，又是愤怒。“马的，你这不肖子，”他一把掷落文件，纸张四散在地。“亏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居然反噬自己的老爸，要向检调单位告我的密！真是…简直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欧低声重复父亲的辱骂，俊一扯，噙着几分冷峭。“你以为你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是正当手段？”

　“你的意思是，你举发我，算是伸张正义？”欧耀祖气得浑身颤抖。

　“我没那么伟大。”欧冷冷一哂。“只是今天既然让我发现这些事，又掌握了证据，我不可能放着不管。”

　“你干么管？你是律师，不是检察官！”欧耀祖提高声调。“律师是接受委托人的委托才办案的，现在有人跟你委托要告我吗？是谁？是谁故意找我麻烦？你说啊！”他抢上来，一把攫住儿子肩膀，气愤地摇晃。

　欧任父亲摇晃，依然站定如一尊雕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没有谁委托我，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你…你干么要这么做？你就这么恨我吗？不肖子！我说什么也是你老爸啊！你敢这样对付我？”愈想愈恼火，欧耀祖忽地大掌一挥，凌厉地往儿子脸上甩去，就似他从前每回喝醉酒，不分青红皂白动一样。

　巴掌如最烧烫的火钳，在欧半边脸上狠狠烙下印记，他没感觉到痛，只是口忽然一撑。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瘦小的身躯，总是站得直的，承受父亲如落石般的重击．

　他从来没想过要反抗，即使后来偷偷上空手道馆，学得一身好功夫，仍不曾想过要反击。

　眼前这男人说他不孝，说他反噬自己的父亲…他但愿，自己真能做到那般的冷血无情。

　“我的条件很简单。”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发话，鼓着半张火红的脸，嗓音仍是冷静如水。“第一、你认赔，清算那家医葯生技公司，就算投下去的资金没法回收，至少不会拖垮母公司。第二、解雇那个帮你行贿的法律顾问。”

　“你以为你是谁？我干么听你的话？”欧耀祖冷嗤。

　“听不听在你，我管不着。”欧静定地直视父亲．“只是你若执不悟，别忘了我手上握有对你不利的证据。”

　欧耀祖一窒，瞇起眼，似是在评估眼前情势，半晌，他终于承认自己落于下风，涩涩地开口：“只要我答应这两个条件，你就肯毁掉证据吗？”

　欧点头。

　欧耀祖陡然握拳，愤恨地捶墙，想想，仍是不甘心。“你以为你一个小律师，斗得过我吗？”

　“我或许斗不过，但我也是有朋友的，他们会帮我。”欧微微一笑，神情似是云淡风轻，话中隐含的威胁意味却不容小觑。“否则你以为我怎么拿到这些资料？还有，你想想台湾现在的媒体，你以为这种宫商勾结的丑闻爆出来，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算你狠！”欧耀祖啐骂，眼中光凌锐。

　他大概很想杀了自己吧。欧苦涩地想，表面却不动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他旋过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代。

　“你辞退那个法律顾问时，记得将他手上的资料先收回来，免得他以后反咬你一口。”

　欧耀祖闻言，不怔愣。

　他恍惚地目送儿子傲然拔的背影，咀嚼最后那句代，愈想愈觉得其中似乎蕴着几分关怀，他口顿时一扯，忍不住踏前一步。

　“俊杰，你等等！”

　欧僵住，几秒后，才转回身。“我已经改名了，你忘了吗？”声调毫无起伏。

　“我不管你改什么名字，至少你还是姓欧。”欧耀祖冷冷撂话，话方出口，忽地若有所悟。

　是啊，无论如何，就算这不肖子极力想摆与他的关系，仍是改不了两人是血亲的事实。

　他还是欧家的人，是他儿子！

　一念及此，欧耀祖只觉喉问一股气血翻涌，不住冲口而出。“你…你回来吧！”

　欧一震。

　“你别做什么律师了，回来帮我吧。”

　欧不敢相信，深沉的眸直盯着父亲！他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欧耀祖早料到他的反应，扯苦笑。“我知道你无法置信，别说你了，我都不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咬咬牙，紧绷的表情很是懊恼。“不过我老了，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肯回来接我的事业，那最好了。”

　案亲要他接下家族事业？

　欧蹙眉，心神一时怔忡。

　“你考虑一下吧。”欧耀耝也拧着眉，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又像窘迫，又似气恼，嘴不悦地抿着，转身上楼。

　这回，换成欧目送他的背影，虽然高大，却难掩龙钟老态的身影。

　案亲老了，他走路的姿态不像从前那样猖狂嚣张了，他的左腿，不知是否受过伤，有些微跛，他的鬓角，也在岁月的摧残下，不得不惨白。

　案亲老了。

　他希望他回家。

　欧紧握着拳，全身肌绷硬，僵直的身躯正和他汹涌澎湃的心海成反比。

　他茫然环顾四周…不，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鬓发成霜的老人也不是他的家人，自从他走出少年辅育院的那一天，他认定的家人，只有一个。

　童童。

　只有她，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家人…

　＊＊＊＊＊＊＊＊＊

　他想见她。

　离开父亲宅邸后，欧一面开车，一面拨车上电话找童羽裳，拨了几次。却都是无人回应。

　她不在家，手机也没开，究竟上哪儿去了？

　他不自觉地烦躁起来。已经好几天了，他知道她早回到台湾，为什么不跟他联络？

　罢开始，他想或许她刚长途飞行回来太累，需要休息，他耐地等她主动打电话来，她却是无消无息。

　她没发现他为她布置的天花板吗？或者，他这回献错殷勤，她不喜欢？

　还是她又失恋了，怕他叨念，所以躲他…

　不可能！

　欧蹙眉，推翻自己的推论。

　她跟那个科技新贵才约会过几次，就算一拍两散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至于感觉沮丧。

　或者，她和那男人陷入热恋中了，恋爱谈得甜蜜，顾不上他这个干弟弟…不，也不对，童童从前就算爱昏头，也绝不会忘了他的存在，她常说情人再重要，总是不如自己的家人。

　她不至于为了另一个男人，忘了打电话给他。

　绝不可能…

　欧一面开车，一面拿手指敲方向盘，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一个男人为爱发慌的节奏。

　家人比情人重要，他比任何一个男人都重要！这是她亲口说的，是她的承诺。

　他不必慌，没必要慌。

　正当他思绪纷的时候，手机铃声忽地唱出一段温柔的旋律，是《爱的真谛》。是她！

　他几乎是马上接起电话。“童童！”

　“欧，你找我？”

　熟悉的声嗓轻轻地，搔着他耳壳，也騒动他的心。“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附近，我刚刚去找你，你不在家。”

　原来她也在找他．欧微笑，方才还在口大肆翻滚的焦躁，瞬间退。

　“你…跟朋友在一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嗓音紧绷．

　“我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你先上楼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方便吗？”

　眉苇顿时纠结。“你怎会这么问？”到现在她还不晓得吗？他的大门永远会为她打开。

　“抱歉，我只是…”她发窘地道歉，仿佛听出他声嗓里压抑的不悦。“我等你回来。”

　她不对劲。

　电话线路虽断了，她迟疑的声波却遗在他脑海里缭绕不去。

　发生什么事了？

　退的焦躁又再度席卷起来，他狂踩油门，一路风驰电掣，没几分钟，黑色休旅车便冲进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放肆地卡进停车格。

　他下车，随手一按遥控键，将车子落锁，步履如飞，加速往电梯奔去，只是他快，还有人比他更快，几道埋伏许久的黑影忽地窜出，团团围住他。

　他愕然，打量阻住他去路的几名彪形大汉。“你们想做什么？”

　“你是欧太闲？”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大汉声问道，浓眉大眼，五官算是端正，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暴戾之气。

　他身边几个跟班就不用提了，不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叼烟嚼槟榔的举止，一看即知是在街头讨生活的小混混。

　“看三小？”一个小混混见他光打量，不说话，气恼地吐口痰，横眉竖目。“我们老大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我想你们找错人了。”虽然几个街头混混还对付不了他，但欧不想惹事，很久以前他曾答应过一个温柔的姐姐，绝不再以‮力暴‬解决问题。

　“怎么？大律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分吗？没想到你这么没种，啐，缩头乌！”老大嘲辱他。

　他并不在意，双臂打横，技巧地格开两个挡路的大汉，自顾自往前走。

　“想逃？没那么容易！傍我上！”老大喝令。

　混混们霎时蜂拥而上，拳脚齐往欧身上招呼。不得已，他只好接招，利眼看准每个人拳脚的来路，空手道的手劲恰到好处，只护住自己，却不伤人。

　“是谁派你们来的？”一面搭开众人的攻击，他还一面冷静地问：“为了哪个案子？想警告我也得撂下话来，否则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为了哪一桩。”

　“马的！你这死律师，还真嚣张，你到底得罪了多少大人物？”老大在一旁看几个喽啰围攻，竟然没法伤他一丝一毫，又气又急。

　“没你们想象的多，不过也不少。”欧冷冷一哂。“你最好讲清楚是哪一件。”一个年轻的小弟见伤不了他，气恼地出短刀，往他身上撞过来，他灵巧地闪过。“放心吧，你就算讲出来幕后主使是谁，我也不能怎么样，没证据的话，法官不会相信我遭到恐吓。”

　“马的！”老大抓狂了，初次见着被入围殴还能如此冷静，脸不红气不地唠叨一串的男人，简直削他们兄弟的面子。“你们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脚？几个人还打不过一个？给我海扁！”

　这声令下，众弟兄仿佛也感受到老大的急躁了，纷纷亮出武器，西瓜刀、短刀、铁、木，琳琅目。

　有点不好应付了。

　饶是欧身负空手道武术，徒手挡白刀依然不简单，更何况他是以一打四，还有个老大在一旁指挥作战。

　看来，他要毁约了。

　对不起，童童。

　欧一咬牙，下手忽然狠辣了起来，不再顾虑手劲，只求速战速决。正当几个人斗不休时，不远处的电梯门忽然开启，飘出一道娉婷姿影。

　是童童！

　虽然只是眼角迅速一瞥，欧立即认出来人是谁。他惊骇莫名，分神之际，肩头挨了一记闷。

　“欧！”惊颤的尖呼。真的是她。

　欧心一沉，顾不得肩头剧烈的疼痛，也顾不得身后有人偷袭，纵声大喊：“童童，你快走！别过来！”

　他心急地要童羽裳离开，后者却也心急地赶过来。“你们干什么？别打他啊！你们再这样，我要报警…”

　童羽裳忽地住口，惊愕地瞪着一个混混拿铁从身后横扫过欧双腿，他应声软倒，一时站不起来。

　其他人同声欢呼，马上围过来，像在天上盘旋许久的秃鹰终于见着了死尸，急着要啄上几口。

　“走开！不许你们碰他！”童羽裳一个箭步，挡在欧身前，横展双臂的姿态像发狂的母，不顾一切地护住身后的小。

　见状，几个混混先是一愣，继而不住狂笑。

　老大尤其笑得嚣张。“欧大律师，这傻女人是谁啊？是你七仔吗？她以为凭她一个人挡得住我们？”

　童羽裳不理会这无礼的嘲笑，苍白的容颜径自转向倒在地上的欧，焦急地问：“你伤得怎样？还好吗？”

　“我、没事。”欧一手住肩头的伤口，勉力要撑起剧痛的双腿。“你快走开，童童，他们要对付的是我…”

　“这个给你！”童羽裳不等他说完，掏出手机丢给他。“你打电话叫‮察警‬来。”

　欧愕然接过手机。她要他Call‮察警‬？那她呢？难道替他打架？

　这世间岂有此理？

　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由女人来保护男人有什么不对，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不容许任何人靠近他。

　“这女人有病！别管她，给我上！”老大咆哮。

　几个喽啰换一眼，其中一个木一挥。“走开！别挡路！”

　童羽裳纤让那木给重敲了一记，痛得目眩神昏，但她强忍住，转过身，紧紧抱住坐倒在地上的欧。

　她打算用自己的‮体身‬保护他！

　领悟了童羽裳的用心，欧震撼不已，食指颤着，挑起一颗她鬓边因吃痛进出的豆大汗珠，看着，他倏地发狂。

　他们伤了她！他们竟敢伤她！

　他推开童羽裳，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身，一把便夺过一个混混手中的铁，横扫四方。

　他嘶吼着，眼眶发红，脸色发青，像一头总算逃出牢笼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撕裂胆敢关住他的人。

　童羽裳骇然瞪着这一幕。

　他身如鬼魅，穿梭在几个壮大汉间，铁被弹开落地后，便以掌为刀，毫不客气地痛宰每一个人。

　到最后，连老大也加入了战局，却还是敌不过，被他打得哇哇叫。

　他虽然本质不坏，但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曾经如是告诉她，她只是听着，从来不以为意。

　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看他跟人打斗，他那吐着冷厉锐芒的眼神，教她感觉好陌生，不有些害怕。

　不过片刻，他便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们躺在地上哀哀呻，他却似乎还不足，一拳一拳，如坠落地面的流星雨，在众人身上继续烧灼大。

　“不要…再打了。”她喃喃低喊，颤抖地站起来，踉跆地走向那个似乎已经不晓得如何停止的男人。“不要打了，欧，不要打了！”

　她猛然从身后抱住他，小手紧紧地、恐惧地圈住他的。

　他昏沉的神智这才蓦然一醒，停下手，转头，望向她的眼眸，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失焦的眼瞳，忽地忆起多年前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也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心弦剧烈拉扯，几乎要绷断。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从前那个乖僻任的少年，过的是什么样可怕的生活… 　ｍ.ｓＳVｖ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