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仍是会晒死人的酷暑。
七月的烈
,才清晨六点,气温却已高到令人流汗。
在这个正常人仍在酣睡的时刻,除了早起的鸟类,大概只有送报生才会精神奕奕吧。
心飒骑着脚踏车,穿梭于静谧的高级住宅区;她右手有力地操控着车子的方向,左手则迅速掷出报纸,敏捷地进行着晨间的打工工作。
“耶,收工了。”
一记漂亮的高飞投,成功越过围篱,将报纸送至赭
的门扉前。
心飒满意的瞥了报纸的落点位置,然后将脚踏车转向,往下一个打工地点驰踩去。
被捧在手心疼的天之骄女沦为无父无母的孤单小孩,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悲剧;然而,心飒的父母发生车祸,双双弃她而去,其实已经是五年前的历史。
五年前,她小学尚未毕业,一个原属于无忧无虑的年纪。
出事前,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上有疼爱自己的双亲,下有调皮好动的小黄狗,除此之外,还天天跳着心爱的芭蕾舞。原是幸福快乐的世界,却硬生生被一场突来的车祸撕裂;那种滋味,实在令人心碎。
幸好,有她亲阿姨在。
意外之后,心飒被阿姨收养;膝下无子的阿姨和姨丈待她极好,在那段梦魇连连、淌泪思亲的日子里,是他们夫
一路陪伴、细细呵护,才让她渐渐恢复正常,有了生气。
不过,平静的日子过不到一年,老实的姨丈被事业伙伴欺蒙,不但生意失败、血本无归,还无端欠下一大笔钱,被行银追着要债。
尽管心飒请阿姨将父母留给她的遗产拿去还债,但仍有部分债务没能清偿,因此,在经济的压力下,她不得已放弃了她最爱的芭蕾。
她的好友何柚又曾经想要帮助她,但是一双硬鞋动辄要价两三千块,依照舞鞋耗损的速度,那实在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心飒虽然感谢好友的善心,但实在不能接受她的好意,毕竟,柚又她家也只是小康之境。
物质生活困顿,但心飒的阿姨和姨丈并没有因此怨天尤人;他们找工作赚钱,想办法还债,纵使为金钱奔波折
,待她仍是温柔慈祥、充
关心,一如往昔没有改变。
因为阿姨和姨丈待她太好,视她为心头
疼,放弃芭蕾的遗憾,随时光飞逝,慢慢淡去。
现在的她,是个已经在体育班度过国中阶段和部分高中时光的普通学生,过得很平凡,也很忙禄,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哀悼她心爱的芭蕾。
“对了,骑丁伯伯说的那条路线吧。”
丁伯伯是派报社的同事,送报资历已经超过二十年,对附近的地理环境极为熟悉;昨天,他告诉心飒一条近路,是送报才两天的她所不知道的。
“过了二十三号,右转,再两户人家左转…”
照丁伯伯所述,心飒很快便找到据说能节省十分钟路程的公园。
她欢呼一声,然后,将破旧的脚踏车骑进公园,愉快地想着再一下子就能到达目的地。
清晨的公园,空气中扬着清新的草香与花香,非常宜人。一群早起的老公公老婆婆悠然打着太极拳,为偌大的公园添上几许人气。
除了抄近路的余心飒,在此处运动的老人,步调缓慢、从容悠闲,她的出现,好像一匹骏马闯入安静的牛群,打破了原有的宁馨,也带来活泼的青春气息。
“小女孩,要不要加入我们?”
一位留着白花胡子的老公公,见可爱的陌生面孔出现,朗声问怕吵扰了老人家们运动、特意减缓车速的心飒。
“不了。我赶时间,谢谢您。”
她回头,挥手跟亲切的老爷爷致意。
“赶时间?暑假不是不必上学吗?”老人抚须,笑眼瞇瞇的问看起来很有朝气的小女生。
“是不用上学,可是,我要去打工!”
心飒扯开喉咙答,因为,她距离白胡子老公公愈来愈远了。
“好。那不耽搁你,再见了。”
“嗯。老爷爷再见!”
再度扬起手,跟慈祥的老人挥别后,心飒回头,打算奋力继续朝目的地猛踩…
“哎呀!对、对不起!”
在回头的下一秒,她措手不及的看着脚踏车的前轮就要
上背对着她散步的某个陌生人。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
紧急煞了车,心飒抛下老旧且吱吱作响的脚踏车,然后两腿一拔,冲至那个被她撞到的倒楣鬼跟前。
“你还好吗?!”
她着急的问,刚刚那一撞,几乎令她的脚踏车歪倒,车子都这样了,她猜想被撞的人一定也受伤了。
“不打紧。”
在她低头盯着对方
子上的污痕时,一句沉稳的简短回答从她头顶传来。
“真的?”生平第一次撞上人,她有些惊慌。
“真的不打紧。”
“确定?”那是血迹吗?死盯着车轮在对方
管上留下的深褐色污痕,心飒紧锁眉头,怀疑地问:“真的没
血或其它伤什么的?”
“没有。”
仍是一派的沉稳,没有抱怨,也没有怒气,心飒才想抬头瞧瞧谁的风度这样好,被人撞了一点也不生气,就听见有人说道:
“哟,小女孩,年轻人说没事就没事,不用穷紧张啦。”
原来,刚刚那一撞,声响传到了老人们的耳朵里,此时,那群老人早已停止运动,关切地围在她身后了。
“老爷爷…”心飒回头,看见刚刚跟她打招呼的老人。
“查某囡啊,免惊啦,少年仔汗草好,唔代志啦,免惊、免惊。”
一位
脸皱纹的老婆婆拍拍她的肩,安慰看起来有些失措的心飒。
“唔,阿嬷,多谢啦。”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回头看看那个被她撞上的倒楣鬼。
“先生,真的很对不起…”
头微仰,她诚心诚意向对方致歉,不料,仰头后,却意外撞进一双灿亮好看的眸子。
金色的朝阳从他的侧面斜照而过,
金般的光线,那样温暖明亮,却比不上他深邃的瞳眸闪耀炯亮。
“你、你没事吧?”沉浸在这样一双摄人的黑眸中,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问道。
“没事。”
真不要紧啊?那么,这表示她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了?
“那…我赶时间,先走了。”
心飒盯着他,有点心慌地倒退一步。
她一退,她身后的老人也跟着后退,不过,慢了一秒就是…
“哎呀!”
某名凑热闹、撤退不及的老婆婆被心飒踩了一脚。
“啊…对不起…”
她连忙蹲下来,检视那只穿了昂贵运动凉鞋的脚。
只是,她一蹲,这群生活太过无聊的老爷爷老
也跟着凑近端详,如此一来,那只原本没怎样的脚丫子忽然痛了起来。
“哎哟喂呀!哎哟哎哟…”
众人关爱的眼神让跃升为主角的老婆婆哀哀呼痛。
听婆婆喊痛,心飒慌张地按摩起婆婆的脚踝,生怕自己真踩扁了老人家的脚。
慌乱中,那个早先被她撞上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他接过婆婆的脚,道:“我来。”
“那…我…”
心飒尴尬死了。
平时的她,不是这样莽撞的人啊。
今天怎么搞的,一下撞到人,一下踩到人,活似一只不长眼的笨苍蝇。
“谢谢。”她低低地说,懊恼到极点。
“甭客气。”
他淡然回她,低头轻轻为老婆婆按摩脚踝。
心飒望着他的侧面,盯着他黑灿的眼,一抹遥远却熟悉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明明不认识他,但是,为什么觉得他眼
呢?直到赶到打工的早餐店,心飒脑海仍是
绕着陌生人的身影。
********
罢正的五官,严肃的眉宇,不笑的表情,冷厉严肃,活像个三十岁的小老头。
不跑步也不打拳,每天早上在公园就只是散步而已。可是,散步这种悠哉的运动由他做起来,偏偏又端正严谨得像在行军打仗,丝毫没有放松的模样。
如果不是那双特别的眼睛,真的很容易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冰冷的不锈钢做的。
以上,是心飒观察了一个礼拜的结论。
那个混乱又尴尬的早晨之后,每天,她送完报,仍抄着公园这条路线去早餐店打工。
那群和善爱凑热闹的老人们她全都认识了。白花胡子老爷爷姓伍;上回安抚她的婆婆姓王;被她踩了一脚的则是白
;另外,还有爱哼国剧的章爷爷、超会说笑话的李
、以及曾是歌仔戏团长的邱婆婆等等。
虽然和老人们混得
的,但是,相较于每天早晨也在公园出现的“不锈钢人”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出入公园好些天,截至目前为止,他不是赏背影让人瞧,就是冷着一张脸静静散步;饶是正面遇上了,他顶多点个头,半句话吭也不吭的,惜字如金,不像热情的老人们,有机会就拉她聊上个好几分钟。
“哈啰,你早啊。”
如同前几次,这是心飒正面遇上他时都会喊的招呼。今早,也不例外,在错身而过之前,她朗声向他道早。
而照例,不锈钢老大回她一个礼貌
的点头,然后,继续板着一张脸散步。
“你很喜欢走路?”
心飒终于忍不住好奇,在错身而过的十秒内,将脚踏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骑近他身畔问。
“嗯。”他看也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继续散步。
嗯。就这样?一个字就打发她?
心飒有些傻眼,这人未免也太沉默寡言了吧。在学校,他们班不练习、在教室上学科,号称是体育班最有气质、最文静的时刻时,嘴巴也比他吵杂一百倍耶。
“每天散步不会很无聊吗?”
瞄了眼腕表,发觉时间还算充裕的她跳下脚踏车,牵着铁马跟在他身旁,一双好奇的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他问。
“不会。”
了好半晌,在心飒以为他不可能回应时,他才淡淡说了两个字。
“噢…”这人好难“对话”啊,这么简短的回答,叫她怎么接?
“伍爷爷他们太极拳打得很好,人也很和善,要不要跟老人家学学,增加一下运动项目?”
他摇摇头。
“这几天伍爷爷他们打完拳,都会去我打工的早餐店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去?很热闹喔。”
仍旧不作声。心飒盯着他的侧面,发觉他浅浅蹙了一下
眉,然后,又跟她摇头。
“呃,我是不是太吵了,很烦人?”
她停了下来,不再跟着他往前走。
正当心飒以为他会点个头嫌她吵时,态度凉淡的冰脸人出乎意料地停下脚,看着她回道:“不会。”
出乎她意料的答案,让心飒觉得有些尴尬,因为,她可是准备好白眼要回赠他冷冰冰的点头呢。
“咳…还是打搅了。我赶时间,先走了,拜。”她懊恼地跟他挥手,然后,蹬上破旧的铁马,上她的工去。
笨蛋。往早餐店的途中,心飒在心中直骂自己。
“不过,我也没那么逊卡。被那样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说不出话,算是正常吧。”
于是,隔天早上,心有不甘的心飒在看见他时,又追了上去。
“哈啰,早啊。”
她笑嘻嘻的,昨天的尴尬被她抛诸脑后,现下,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寡言冷脸的不锈钢人身上敲出几句人话来。
“你一定不是本地人,对不对?”
她跳下脚踏车,跟昨天早上一样,牵着车走在他身旁。
“你怎么知道?”他有一丁点的诧异。
“嘿嘿…”不错嘛,完整的句子,不再是摇头或一两个没有波动的字回应她。有进步!心飒开心的笑了笑,为自己挑对话题得意了一下下。
“你的口音呗。”她字正腔圆,学他的京片子,解开谜底。
“你涸其张。”
她的舌头卷得太刻意,令他觉得有些好笑。
不夸张一点,怎么撼动连水都无法氧化他的不锈钢脸。心飒皮皮地耸耸肩,再问:“你生
害羞,才懒得理人吗?”
害羞?这下,他不但诧异,还啼笑皆非,就见他无奈地挑了一下黑眉,然后,用他擅长的严肃态度回她:
“我并没有不搭理人,也不害羞。”
“喔。”没有就没有,不必用这么严肃的表情吧!
她的同学们被冤枉时,通常会摆出:天啊,我才不是那种人,少胡说八道,很瞎耶,你眼睛被狗吃掉…等等龇牙咧嘴的表情,可从来没人会用死板板的酷脸回应她的玩笑。
“既然这样,你等会跟伍爷爷他们上我打工的店吃早餐。”
掩掉嘴边的笑意,心飒学他严肃的表情,一脸正经地说:“上一回不小心撞了你,请赐予我请吃早餐的机会,聊表一下歉意。”
“不用了,上次…”
“咦!你不是说没有不搭理人吗?”
心飒无辜的望着他,语气却含了指控意味。
“那…好吧。”
他的应允令她开心。她笑开嘴,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去跟伍爷爷打个招呼,你等会跟他们走就对了。”
如出现时的灵巧迅速,心飒挥手说了声bye,一眨眼,又蹬上她的老铁马,往老人们运动的角落骑去。
“啊!我忘了,这份报纸送你看。”
才片刻,又见她掉过车头,骑回他面前。
“送报生的福利,每天有一份的报纸,不花钱的。”
递出报纸后,她微微一笑,像一阵风,再度驰踩离去。
********
“少年仔,阮查某囡有水无?”
在几乎
座的早餐店里,一群老人才刚坐下来,便有人等不及对这个气质严肃的年轻人发问。
“邱婆婆,您麦胡北问啦。”
心飒过来为他们点餐,闻言皱了一下鼻,低喃:“问这种令人为难的问题,要害他等一下消化不良啊。”
她投给他一记抱歉的笑,然后,转移焦点问:“今天有新鲜的麦草汁,谁有兴趣?”
“麦草汁?太寒,我还是要喝鲜
。对了,记得加糖。”
“我要稀饭、酱瓜…”
“还有蒸地瓜,我要一颗,早餐吃这个最排毒,听说带皮的地瓜…”
谈到吃,这群老人七嘴八舌点起喜爱的早餐,心飒一一记下众多特殊的要求,从容而有耐心。
原来,小女生也有心思细腻、慢条斯理的时候。
看着她与老人们的互动,那张冷凛刚毅的脸浮上丝丝的兴味。
这些天,在公园每每遇见她,她总是骑着那辆其实已经很破旧的脚踏车疾驰而过,像风一般,精神奕奕。
他以为小女生是坐不住的好动性格,没有安静的时刻。
至少,不像此刻的她,有一种娴雅温文的气质。
嗯,活泼、好动比较符合她给人的印象;不过,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女生。忆起她
朗的招呼语,灿黑的眸子绽出隐隐的笑意…除了在西方国家,他真的很少遇上像她一般热情的人。
“你呢?蛋饼好不好?我们老板娘煎的蛋饼举世无双,很好吃喔。”她的目光终于移向他,原来,老人们的早餐已经点毕,此刻换到他了。
“客随主便,我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睁着一双诧异的眼,心飒有些不相信。她猜想,这么严肃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规矩,不随便的。
“我不挑食。”他诚恳地回她。
“好,那我替你作主喽!”
语毕,她回他一个灿烂的笑,然后,又跟老人们聊了两句才离去。
往厨房递单的途中,几个客人跟她要酱油或添点东西什么的,就见她
俐地
足了顾客的需求,并且顺道清理了某张凌乱的桌面。
连背影都是朝气十足。凝看着她活泼的身影,他竟有些微的被感染,心情,不觉地轻快了几分。
这一趟来台湾,主要目的是疗伤。他的背肌和两只手腕的伤已经被数名权威名医警告,不得再从事任何剧烈的运动。台北,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这一趟治疗失败了,他注定得跟他钟爱的运动告别。
是故,这一段时
,他很少和“轻松愉快”搭上线。
没想到一个好动的小女生竟提振了他低
许久的心境,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来喽,好喝的先上桌喽!”
才一下子,老婆婆老爷爷们犹未争论完地瓜的排毒理论,手脚俐落的小女生又回到他们这一桌。
“甜豆浆、咸豆浆、甜鲜
、麦草汁、
茶…”
她一一端上饮品,好不忙碌。
“最后,这些都是你的!”
咚咚咚咚,就见四大杯各
热饮,送到他面前。
“这?”不嫌太丰富?
“你说的,我作主,不是吗?”
她无辜地望着他,一脸期待。
“呃…”早听闻台湾人极为好客,不过,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请慢用,我尽快回来。”聪明的她决定先溜为上,不给人有婉拒的机会,并且,在溜走之前,赏他难得错愕的脸一记调皮的眨眼。
他错了。
除了活泼好动,调皮才是她的本
。
她临别的那抹调皮,令人怀疑打一开始她就存心作
人。
不敢置信的瞟了一下眼前的东西,他不敢想象待会小女生还会端上多少食物伺候他有限的胃。
误上贼船、被人耍了?似乎是…
但,该死的,他竟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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