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苗佳玮瞪着低价购买来的二手电脑已经一个多钟头了,萤幕上仍是空白一片,截稿
就在两天后,手边的原文稿件她翻过了,但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翻译稿件,是她的兼差工作,店员的薪资低得可怜,所以她总在下班后的晚间,做些文件翻译以增加收入。
然而今晚,所有的英文字母,在她眼中都像火星文…事实上,自从下午不期然地遇到那人后,她就一直恍恍惚惚,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过剩下的工作时数,如何回到家。
他不是应该在纽约吗?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她眼前?
他不认得她了吗?为何那双她曾经如此熟悉的眼睛,会让她感到如此陌生?
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佳玮拉开了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盒子里是一条项链。
这些年来,她一直戴着那条项链,直到…直到上星期。
一阵隐隐的刺痛袭上心口。九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他,但是今天下午的巧遇,证明她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包糟糕的是,她居然像个懦夫似地拔腿就跑。
“苗佳玮,你真可
!”脑袋颓丧地垂到桌面上,她实在无法不唾弃自己。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演变成那样,只知道在震惊之余,她想起了自己疯婆子似的狼狈模样,想起了那位亲密地站在他身侧、如花似玉的小姐,想起了当年…
她负了他。
然后两条腿就自行有了动作!落荒而逃。
曾经假想过千万次与他重逢的场景,却不是像今天那么
、那么乌龙啊…“姐,你在干么?”
“嘎?”思绪被打断,佳玮吓了一跳,匆忙把项链
在英文稿件下。
“我叫了你好多次都没人应。”苗小弟出现在书桌旁。
“我、我在工作,没听见…”
苗小弟也没多问,只说:“我没钱了。”
“我前两天不是才给你一千块?”
“光是买教科书就花掉一大部分了…”苗小弟别开眼,没有看姐姐。
佳玮理解地点头。虽然有些心疼,但是弟弟才高二,高中生本来就有许多这类开销。她拿出钱包,递给他一张千元钞票。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哪?”她注意到弟弟一副外出的打扮。
“我晚上在同学家过夜。”苗小弟低着头,补上一句:“一起温习功课。”
佳玮好感动,她这个不小心在高中留级一年的弟弟终于开窍,懂得上进了!
“别熬夜熬太晚。”她又
出一张五百元钞票。“把这拿去,肚子饿的时候买宵夜吃。”
“姐…”
苗小弟犹豫不决,像是不确定该不该接下钞票,这时电话响了。
“你还发什么呆啊?”佳玮把钞票
到他手中,把他朝门外推。“我去接电话了,你好好用功,加油。”
佳玮跑向电话,没发现弟弟在出门时脸上所显
的罪恶感。
“喂?”
“下班了?”
电话中传来温和的男中音,佳玮的脑子空白了几秒才听出对方是谁。
“学长…”
“没认出我的声音啊?”对方轻松地取笑她,接着又道:“不是要你别再叫我学长了?”
“啊…好,启、启鸿。”佳玮老实地点头,彷佛这样对方就看得见,可是叫
学长叫久了,一时要改口还真不太习惯。
周启鸿是她大学时代的学长,三年前碰巧遇上了,自那时起,他就一直对她非常照顾,人很热心,不仅替她找公寓、搬家,连翻译的兼差也是他介绍的。
上礼拜,他对佳玮表明心意,希望两人能开始交往。佳玮先是吓了一大跳,但后来还是答应了,因为她也喜欢他,常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今天一天还顺利吧?”
只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佳玮却答不上来。
今天…今天她在大街上追狗追得坑谙气,然后却碰上了一个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前一秒,她高兴得几乎落泪,下一秒,她却抱着一只狗仓皇地溜之大吉…这样的一天,算顺利吗?
“佳玮?”
她连忙回神,说:“还不错,没遇上难
的顾客,店长也对我
好的。”
佳玮很心虚。她讨厌撒谎,可是谎言就这样冒了出来,她也说不出原因。
“你现在忙着翻译吧…我给你带宵夜过去好了。”
“不、不用了,我晚上吃得很
。”
两人又多聊了几句,佳玮挂上电话,心中却很内疚。
启鸿学长一直都对她那么好、那么关心她,相较之下,她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女朋友,一点自觉也没有。
她走回书桌旁,把那条项链收回盒子里,想了想之后把它放入最底层的抽屉,最深的一个角落。
经过了这么久,她终于又
了一个男朋友,而总是广受异
青睐的“他”显然也有了一位美丽的女伴…无论如何,今
的相遇只是偶然,他们以后不会再有
集,过去的事就该被埋藏,多想无益。
但佳玮没想到的是,过去,可以被埋藏,却无法被抹去。
九年前,纽约州长岛区。
她觉得自己像头大象…不,或许“酷斯拉”更贴切一些。
苗佳玮?了眼足足矮了她半个头的舞伴,只觉得自己好庞大。为什么她要长这么高?她今年十九岁,身高快一七四,以后是不是会长到两百公分?
想着想着,脚下绊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苗佳玮连连陪不是,这已经是她第N次踩到对方的脚,每次一走神就发生这种惨剧。
“没、没关系。”矮小的年轻人咬牙充绅士,实际上痛得想掉泪。
柔美的管弦乐持续着,佳玮战战兢兢地数着步伐,一抹颀长的黑色身影舞过她身边,她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又转移了。
那个人跳得好
…那么地优雅、那么地自然,彷佛他生来就是该穿着燕尾服跳华尔滋,教人移不开视线…
她正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样,身前却传来一阵痛苦的闷哼。
“啊!”她惊呼一声,原来她又踩到舞伴的脚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这回她的不幸舞伴已经铁青着脸,不再吭声。
好不容易音乐结束,年轻绅士马上闪得远远的。佳玮一点都不怪他,她真的很笨拙,舞会中第一个请她跳舞的人被她吓跑了,八成也会是最后一个。
其实她不在乎,如果能选择,她宁愿窝在家里看小说而不是跟一些陌生人跳舞、寒暄,她的舞跳得很差,跟人聊天也不知道该聊什么。
在台湾的时候她就不喜欢参加宴会,原以为到纽约念语言学校的这一年能痹篇这类场合,没想到还是躲不掉。爸爸特别来电要她代表苗家出席这个某富商千金的生日派对,虽然在场的宾客华人居多,她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佳玮拿起一杯香槟,决定躲到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吹吹风。反正除了身材高人一等之外,她并不是个多起眼的女孩,在派对里消失一下也不会有人注意。
阳台面海,涸祈敞,两端各摆了一棵巨型阔叶植物,正好提供了隐身处。佳玮就站在树后,一边欣赏着夜
中的海洋,一边安心地喝着香槟。
呵呵,爸爸要她一定得待到宴会结束,这样也算吧…她有些得意地想。
“单人派对?”
佳玮被香槟呛到。“咳…咳咳…”她倏地转身,发现阳台上已经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皎洁明亮的月
洒在他脸上,俊美、贵族般的五官一览无遗,如同一名从天而降的神祇,教她一时间竟傻眼了。
佳玮眨了眨眼。她是不是喝太多香槟了?
“不介意我分享这个阳台吧?”他来到她身畔,闲闲地半倚着扶栏。
“请、请便…”她呆呆地说,稍微挪了身下子,不明白阳台那么宽,为何他偏要靠她那么近。
“我叫辛壑,你呢?”
“苗佳玮。”她看着他松开脖子上的领结,忽然觉得那穿着燕尾服的身形有点眼
…对了,他就是刚刚那个舞跳得很好的人!
虽然稍早没看见他的脸孔,但她直觉地就是知道。
“我还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喜欢派对。”他睨了她一眼。
有钱人家的小孩?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可是她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场合…”她闷闷地说。
“因为不会跳舞的关系吗?”
她愣了片刻,然后双颊爆红。老天,她还以为没人会留意到她的矬样!
“你在取笑我吗?”她小声地确认一下。
“我?不是。”他低低浅浅地笑出声,佳玮
口兴起一阵奇特的
。“虽然你的舞真的跳得
糟糕的。”
佳玮不说话,只希望地上能突然裂开一个大
,好让她钻进去。
“刚从台湾来?”俊脸笑意加深,似乎被她的表情反应逗乐了。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
“气质、口音都跟华裔美国人不一样。”
“那你呢?”她就看不出在美国的华人之间有什么差异。
“我在台湾出生,小学毕业之后才跟家人搬来美国,你是学生吧?”
她老实地点头。“我本来在念大学,大一之后就办了休学,决定到纽约市读一年语言学校,目前在C大附设的语言中心上英文课。”
“怎么会想来参加这个舞会?”
她皱了皱鼻头。“我才不想,可是我在台湾的爸爸跟寿星的父亲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人在纽约市,又跟生日的女孩差不多年纪,所以就被派来出席宴会了,一方面他也希望我能藉这个机会跟她做个朋友,打好两家的关系。”
“结果你达成任务了吗?”
她惭愧低头。“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寿星是哪一个。”
辛壑忍不住又笑了,这个苗佳玮真有趣,有问必答,一点都不懂得隐藏自己,如果他再问下去,说不定她会把所有苗家底细和祖宗十八代的历史都供出来。
他注意她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只是由于她的外型,不同于其他人精心设计过的发式,她就顶着耳下长度的学生头,身上也没有任何光芒璀璨的珠宝首饰,仅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水蓝色及膝小礼服,而身材纤长的她,几乎是在场女
中最高的一位。
然后他发现,在这个衣香鬓影、名
云集的场合,她是无措的、自卑的,长手长脚彷佛不知该怎么摆,一副想隐身、甚至想逃跑的神情,却又强迫自己待在原地。好不容易有人邀她跳舞,她却频频出错,当音乐终于结束时,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真的很可笑,但是不知怎地却牢牢揪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周遭其他人都模糊了起来,独独她,成了最鲜明的存在…如此笨拙,又如此可爱。
所以当她以为没人注意而溜到阳台上时,他跟来了,像个沙漠中追逐着海市蜃楼的旅人,带点盲目,带点不理性,却又隐隐期盼着什么。
“你在笑什么?”
他轻轻摇头,没答话,只用那双盈
笑意的眼睛凝视着她,佳玮被瞧得心头怦怦跳,浑身不自在。
并不是说她讨厌那种感觉,只是他的目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
“你不回舞会去吗?”她没话找话说,其实并不真的希望他离开,同时又有点好奇,他在跳舞时那么从容自在、游刃有余,应该是喜欢那种缤纷炫丽的场合,怎么会跟她一起窝在这个阳台上?
“上班时间想偷个闲、
口气是人之常情。”
“上班?”
星眸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几乎是故意的,他清晰缓慢地说:“我是个男伴游,兼差
质的,今晚第一次上任。”请多多指教。
“男…伴游?”她觉得自己像只只会重复字句的笨蛋鹦鹉,可是她真的不确定他说的话跟她听到的是不是一样。
“或者叫男公关也可以。”修长的手指朝落地窗内的宴会指了指。“一位缺男伴又不想被人笑话的女士,雇用我今晚当她的护花使者。”
佳玮杏眼圆睁,小嘴张成形。虽然她没出过社会,可是她看过电视跟电影,所以就算没知识,多少也有点常识。
男公关…那不就跟年轻的李察.吉尔在老片“美国舞男”中演的角色差、差不多?!那不就表、表示…老天!
“吓到你了?”他倾身轻语,
角竟带着些许嘲
。
“…”她呆呆地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我只是陪她出席宴会、跳跳舞,仅此而已。”此语一出,辛壑自己也怔了怔。他其实没必要向她解释这些的,可是一看到那张小脸上的震惊与不敢置信,几句话便
口而出。
那种感觉很矛盾,一方面不想她把他误认为某个梦幻中的白马王子,一方面又不愿她把他想得太坏。
“为…为什么要做这、这种…工作?”她讷讷地问。
“当然是为了钱。”他抛给她一个眼神,彷佛她问了一个极可笑的问题。“这种工作既不必偷也不必抢,合法的服务业,只要做做样子,几个钟头就可以赚进几百块美金,有何不可?”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的,可惜迟钝的佳玮没感应到。
“可、可是…”可是她怎么想就是觉得不对啊!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
“苗大小姐,也许你觉得很难想象,但世界上还是有人需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他对她的天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恼怒。
小脸迅速
红,这次她听出了他的讽刺,可也生气了。
“不要叫我苗大小姐!”泥人儿也是有土
子的,她不喜欢那种语气。
他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有个朋友为了筹措学费和偿还父亲的赌债,每个周末都到成人俱乐部跳
衣舞,你认为她是对的还是错的?”
佳玮倒
了一口气,再度
受打击。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揪住他的袖子追问,他瞥了眼那只白
的柔荑,然后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大可以对她说:小姐,试着长大吧,这个世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座漂亮的温室供他们无忧无虑地成长。
然而,心中的某一处好像悄悄地软化了,只觉得这样一个天真女孩,理当受到完善的呵护,那双纯净的眼瞳,不该受到社会丑恶面的污染…
“骗你的。”他最后微笑道,果然见到她释出一大口气。
“不要随便吓人…”她不
地咕哝,然后神情陷入沈思,似乎在认真考虑某件事。
“那个…辛先生…”
“叫我辛壑。”他指正,并看出她有话想说,那张小脸藏不住任何事。
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鼓足勇气道:“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男、男伴游的职业不好,你…你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看起来又像受过不少教育,一定有很多工作是你能做的,这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而是…而是…”
“尊严跟道德?”见她一副找不出字眼的模样,他好心帮她。“我不该出卖
相,不该为了钱提供女士陪伴?”
“没错没错没错。”她感激得猛点头。
辛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大笑的冲动,敢情这女孩以为他打算终生当男伴游?他也不过今天才接了第一个客户啊,其中还是尝试跟冒险
质居多呢!
不过除了老妈之外,第一次有人这样义正辞严、真心诚意地“开导”他,忽地,他心情大好。
罢了罢了,他也不是多喜欢这份工作,还是另外找打工机会赚生活费吧!
见他绷着脸迟迟没说话,佳玮急了。
“你生气了吗?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们又是初次见面,我实在不该对你说教,可是…”
他突兀地站直了身子,佳玮愣住,一想到他会愤而离去就莫名地发慌,不料他却
走她手中早被遗忘的香槟酒杯,放在阳台的扶栏上。
“想跳舞吗?”
“嘎?”他不是在生气吗?
“我教你跳舞。”他朝她伸出手,半
哄半调侃道:“来吧,对你招待。”
“不、不要。”学生头马上摇得像博
鼓,她可不想献丑。“我会把你的脚踩扁。
“不会,我保证。”他轻笑,握住她的手,稍一使劲便将她拉到跟前,并将一手摆在她
间。
佳玮张大眼睛,生平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娇小的,她的头顶居然只到他的鼻子,感觉太奇特了!
不过身高上的差距马上被抛在脑后,她并非没跟别人跳过舞,可是和辛壑如此贴近,却让她心脏狂跳、紧张莫名,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体身放轻松,随着屋里的音乐移动就行了。”
“喔,好…”这谈何容易啊?她根本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
“头抬起来看着我,别担心你的脚步,我来数拍子…一、二、三…一、二、三…”低低的嗓音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望着他,渐渐地,沈溺在那种
人的律动中。
她感觉到自己跟他一起转了个圈,忽地,他僵了僵,眼瞳也似乎黯了些,然后
出一抹苦笑。
“雇主在找我了,我得回宴会里去。”既然他收了钱,至少得把今晚的工作做完。
他松开手,佳玮登时感到一阵空虚,怔怔地杵在原地。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转身回望着她,谜样地笑道:“我很高兴自己接下了今晚的这份工作。”然后他穿过落地窗,回到宴会中。
就这样吗?她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她想问,却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时间,佳玮一直从阳台上追随着他的身影,只见他像个完美的绅士,周旋于人群之间,没有再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直到回到家,上
入睡时,佳玮仍是
脑子想着他,心头
绕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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