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湍楼,众人正因为慕容家少主从昏
中苏醒而欣喜忙碌著,但让奴仆们伺候的正主儿却不太领情,不,应该是相当不领情。
乒匡…
又是一声葯盅碎裂的巨响从湍楼传出,伴随著气
不休的虚弱低咆。
“出去…”
随侍的四、五名奴仆看着洒了一地的珍贵葯膳,面面相觑,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少爷从小就体弱多病,一经久病,
情也变得孤僻冷漠、
晴不定,一发起脾气就拒喝汤葯,但从没像这几
来,愤怒到把葯盅摔烂了好几次!
淹没在众人身后的栀儿,也被慕容湍的怒气吓得躲到柱子后。
病了就是要喝葯,少爷怎么不喝呢?而且,少爷生起气来比婶娘还恐怖,好可怕呀…
“出去!我叫你们统统滚!”
大家一见主子撑起瘦弱虚乏的身躯,纷纷紧张低喊。“少爷当心…”
慕容湍
鵞冷眸一瞪,一千奴仆马上噤声,不敢多哼一个字。
“还杵在这里?咳咳…”气急攻及心肺,他骤然猛咳,双肩剧烈抖动。
“少爷!”众人惊呼上前。
他只手挥开他们的好意,咬牙寒恻低语:
“你们只把我当病人,不把我当主子,我说的话不管听了…是不?”看,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宿命,镇
与苦葯为伍,连下人都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湍儿,他们不是在忤逆你。”
仪态威严华贵的老妇人走进内室,一干奴仆马上退到两旁。王氏平
凛不可犯的语气,在面对唯一的孙儿时,只剩语重心长的心疼。
慕容湍一看是对他疼爱有加的祖
,便默不吭声地撇过头,迳自生闷气。
王氏了然地瞥了眼一地的狼藉,深知孙儿久病厌世的心态,看在她世故的老眼里,点滴都痛在她这个祖母的心里。
越过地上的汤汤水水,王氏来到
边坐定,爱怜地拍拍孙儿枯瘦的手。
“是葯膳味道不好么?祖
让人重新熬去。”
“不必,再怎么熬,葯也不可能变仙丹。”慕容湍憎恶道。他的嘴里甚至能马上感觉到一股摆
不了的苦味,他痛恨这个味道!
“为了治病,你要耐得住心。”
“耐心?十多年的针灸、用葯,您以为我还有多少耐心?我好累!”
打从有记忆以来,他的身子骨就比别人虚弱,稍有不慎就会染上风寒,一患病就难以
治,得在
榻病撅做地躺上好些时
。
当同龄的孩子们在外头追赶跑跳、嬉笑怒骂时,他唯一的去处仅有这个如同囚牢般的寝房,头上只有慕容府这片天,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多少次病重临危,他以为自己终能抛下这副躯体,逃离所有悲哀,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旧困在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里。
除了他,没人能体会这种痛苦!
他宁愿魂飞魄散,宁愿!
“湍儿…”王氏心口一痛。上苍为何要让湍儿受此磨折?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呀!
慕容湍枯瘦的十指
入发间,抱头痛苦低吼:
“我怎么会醒来,怎么不就此死去?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醒来!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这样磨折我,为什么不乾脆让我解
…”
他沉愤压抑的低喃到声嘶力竭的咆哮,再到颓丧不平的哑语,一字一句都道出深刻沉重的痛不
生。
王氏又惊又悲,没想到孙儿厌世的念头竟如此深刻。
“少爷当然不能死。”
斩钉截铁的否决,忽地划破凄楚凝滞的氛围。
不是我!
也不是我!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猛摇头撇清和那句话的关系,赶紧闪身。
到底是谁有那个能耐,向老天爷借胆
嘴啊?!
大夥儿忙著让出一条楚河汉界,就见终点一颗从圆柱后方探出的小脑袋。
慕容湍沿著奴仆让出的方向看去,蒙上寒霜的厉眸,锁住正想缩回柱子后的小脑袋。
“再说一次。”一个
臭未乾的小娃娃也敢质疑他?
罢才说话的只有她,少爷应该是在叫她吧…
栀儿发现大家都盯著她看,只好战战兢兢跨出一小步,探出半个身子,小手还胆怯地勾著柱子不放。
“少爷…当然…不能死。”她听话地照本宣科又说了一次,很紧张。
上那蜡黄消瘦的面容倏沉。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他毫无血
的狰狞怒容及一头披散的黑发,活像堂哥对她说过的地狱里会吃人的鬼魅,看得栀儿大气都不敢
一下,小脸写
惊恐。
“别动怒,湍儿,这样对你的身子不好。”王氏劝说著。
“说话!”他瞪住栀儿,
然怒喝。
她一个
气,不敢不答腔。
“不是栀儿决定的。少爷如果死了,你的亲人会好难过好难过,可是为了不让少爷在天上看了也难过,所以只能偷偷在心里哭,哭好久好久,没有人愿意亲人死掉的…”
栀儿想起自个儿的爹娘,不由得一脸落寞,现在少爷是她的亲人,她也不希望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
闻言,慕容湍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
,不
看向一旁面容忧愁的王氏。
祖
…
这些年因为他,祖母苍老了许多,而他身为孙儿,却只一迳地沉沦在自怨自艾中,一点晚辈该尽的孝道都没有做到,反而教祖母徒增忧心。
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让最疼惜他的人有多心痛…
一个年纪比他小的丫环都深知这个道理,那他算什么?!
慕容湍,你真是个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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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
云开,天光自窗棂迤逦而入。
栀儿站在榻旁,拿起覆在慕容湍额上的
绢巾,小手仔细探查他额上的温度。
太好了,少爷的烧退了!
紧抿了一整夜的粉
小嘴,总算扬起放心的弧度,她把绢巾摺妤放到桌几上的铜盆盆缘,然后又回到
边盯著病榻上的人看。
少爷还是很不舒服么?连在睡梦中眉头也拧出两条深痕。
栀儿侧头想了想,忍不住探出小手…
昏沉寤寐间,慕容湍感到额上的绢巾被拿开,随之,一只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
他的意识犹仍昏沉,无心探究是哪个奴仆在看顾他,但当一只手轻
著他眉间时,登时扫除郁积于身的难受,那陌生又依恋的感觉令他忍不住撑开沉重的眼皮。
谁…
待看清
畔的人儿,回想起
前得知的事实,慕容湍放松的身躯倏地紧绷。
结果,这女娃根本不是什么丫环!
没想到纳媳冲喜这等事,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原本,为了祖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轻生,但在得知此事的当晚,不由得气愤难平地在祖
面前大发雷霆…
“要是我好不了,你们是不是要一再地替我纳媳冲喜?叫她滚!”
说好听些,是为他沾喜气,但其实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这一口气被老天爷操控,断不断气都无法自行做主,现在连婚事也备受摆布,苟延残
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他气的其实是身为病痨子的自己!
“湍儿,你有什么要求,祖
凡事都可以顺著你,唯独这件事,祖
坚持。往后就由杜栀儿来服侍你,她是你的媳妇、是你的命脉所系,沈离不得。”
“我还没跟她拜堂,她不是我的谁!”
“你不喜欢栀儿也无妨,以她的出身,当你的侍妾已经是高攀了。”
祖
的意思他很清楚,未来他若有幸得以娶
,就算不喜欢杜栀儿,也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杜栀儿只不过是个尚不知是否能延续他性命的牺牲品。
但天杀的!他在乎的不是这些…
“少爷,你醒了!”栀儿见慕容湍睁眼,开心低嚷,短短的腿儿奔至桧木桌边斟了一杯茶水,捧著茶杯又回到
畔。
“少爷,你一夜滴水未进,喝点水。”
慕容湍抚著发昏的额,烦躁地坐起身,冶漠格开她恭敬送上的好意。
栀儿一见他要起身,忙放下杯子,去抱来他的外衣想让他披上。
“不必。”他低
道,声冶无温。
“少爷,披衣才不会受寒…”童稚嗓音在慕容湍的冶睇下逐渐消失。
虽然这些天来,少爷极少发怒、也没有再摔葯盅,但看到他冶然的面孔,她还是不免不寒而栗,深怕他像上次那样厉斥她,尤其是少爷瞪她的时候,她会以为少爷非常非常讨厌她。
“我不是叫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一看到她,他就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人,硬被
了个女娃当媳妇,连拒绝都无从拒绝起,这种感觉不是普通的窝囊!
“可是,老夫人会不高兴…”栀儿垂首落寞低语。
前天她听从少爷的吩咐不踏入湍楼,老夫人知道了虽然没有责怪她,只叫她要更尽心服侍少爷,但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并不高兴,她好像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慕容湍眉峰绞拧,只能任
中的烦愠,揪扰著他郁结的心。
祖
料定他不肯接受杜栀儿,但他若故我,杜栀儿只会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难道合该说她有这种命格,注定她活该倒楣?
懊死!
栀儿偷瞄不发…曰的慕容湍,瞧见他面容沉寒,她志忑道:
“少爷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栀儿做,栀儿虽然才八岁,可是栀儿会烧饭、洗衣、洗碗、打水、烧水、扫地、捶背,求少爷别讨厌栀儿、别拿栀儿去换钱,栀儿会听话认真。”
叩叩…
敲门声轻传,接著是一道刻意
低的少女嗓音。
“栀儿,我送汤葯来了。”
一听是送汤葯,小小身子马上来到门前?使劲拉开两扇沉重的
木门扉。
“你听著,要是汤葯凉了之前少爷还没醒过来,你就端回厨房再热一遍,知道么!”端著葯盅的大丫环走入厢房,原本对栀儿颐指气使的态度,在见著坐在
榻上的人后,登时变得怯懦畏缩,与之前判若两人。
有点脑筋的奴仆都懂得看主子脸色,见风转舵,因冲喜而入府的栀儿不得少爷好感,已是府里众所皆知的事,因此大多人对栀儿也都冶冶淡淡的,态度自然不会客气到哪去。
“少、少爷,奴婢给您送…送汤葯来…”
“东西放著,没你的事了。”
慕容湍故意对大丫环的言行视而不见,无心替他的“小媳妇”仗义执言。
“是…”大丫环宛如得了获赦令一般,急忙逃离像是会吃人的屋子。
慕容湍的
晴不定,早让湍楼成了乌烟瘴气之地,除了不得不服侍他的奴仆之外,根本没人敢接近湍楼,就怕盘盅、碗筷会砸到自己身上,无怪乎大丫环在发现主子醒著时,会吓得结结巴巴。
栀儿小心翼翼地把放在桌上的葯盅端到
边,一心放在伺候他喝葯上,
不介意旁人对她的颐指气使,其实在叔父家也早习惯遭受白眼了。
她尝了一小口试试温度,突然皱起小脸。唔,好苦喔…
温度合宜,她便递上前。
“少爷,汤葯要趁热喝。”
不必看她脸色,空气中弥漫的浓浓苦葯味已经让慕容湍皱眉,他只觉得反胃,一如
前,撇开头拒喝。
“倒掉。”
“倒掉?不可以的…”
“你允诺会听话,嗯?”他挑眉。
“可是…”捧著葯盅的栀儿,面有难
。
这汤葯要熬很久,倒掉岂不是辜负了厨房刘大娘守著炉火熬葯的苦心?而且不喝葯的话,病怎么好得快?
“难闻死了,拿开!”慕容大少不耐烦了。
他嫌恶的神情让栀儿顿有所悟。
“少爷,你怕苦,对不对?”
被一个小女娃说中弱点,慕容湍当下耳
子一热,狼狈哑口。
“栀儿也怕苦,以前受了风寒的时候也讨厌喝葯,可是娘说过‘良葯苦口’,多吃颗甜糖就好了,栀儿最喜欢糖葫芦喔。”她侧著小脑袋思索了下。“栀儿这就去替少爷买糖葫芦…”
“站住!谁怕苦来著。”慕容湍不甘示弱,捞过葯盅凑到嘴边。
浓烈刺鼻的味道让他有所迟疑,但瞥见栀儿瞅著他看的清澈大眼,只得一鼓作气,憋著气将葯汁灌入口中。他都十五岁了,才不想让人认为他堂堂慕容少主是个喝葯还要讨糖吃的小娃娃!
“呕…”
岂料喝得过急,强烈的苦涩刺
味蕾,加上他体身虚弱不适,葯汁全被呕了出来,连带的,昨
入腹的食物全都反胃呕出。
“少爷!”栀儿一惊,未及细想,直接用手去接青黄
错的秽物,就怕少爷
脏了自己。
慕容湍这一吐,足足又是高烧又是呕吐了三
,食葯皆无法人口,急得慕容府上下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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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慕容湍这一回的急症倒是来得玄妙,大吐特吐三
后,早被宣告难愈的病况渐有起
。久病卧
之人已能离榻而行,这对长久以来笼罩在愁云惨雾下的慕容府来说,无疑振奋不少。
“大娘。”
“哎呀,是栀儿啊!”正在以慢火炖葯的厨房管事刘
,笑
地看向来人,一见来人手上端来的空盘盅,惊喜道:“少爷把葯膳都吃光了呀!栀儿,真是多亏你了。”
栀儿羞怯一笑。
“大娘,别这么说,栀儿年纪小,没能帮上什么忙。”这几
,少爷房里不断有大夫、奴仆进出,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只能替他们端端碗盘、水盆。
“就是说呀,还不是一样惹少爷嫌!”
“说不定少爷还觉得碍手碍脚!”
在一旁洗碗的两名丫环,故意用栀儿听得到的音量讥讽,语气酸不溜丢。
童养媳未正式过门前,跟她们这些丫环的地位没什么不同,况且谁不知道,少爷一开始就对冲喜的小媳妇半点好感也无。
“作奴才的碎嘴什么,洗你们的碗!”刘
没好气地斥道,转而又对栀儿扬开笑容。“别听她们。汤葯就快妥了,等会儿让你给少爷送去。”
“好。”栀儿乖巧地点点头。少爷不喜欢她是事实,虽然有点感伤,但她依然珍惜现在不必三不五时遭打骂欺侮或挨饿受冻的串福。
刘
突然叹了口气。“唉!葯膳少爷是吃了,但汤葯总是原封不动,真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熬葯,也真不知在熬个什么劲唷!
“大娘,汤葯真的好苦喔,一点也不好喝。要是长期得喝这个,栀儿大概也会像少爷一样拒喝吧。”少爷真的好可怜喔。
“有什么法子呢,喝完吃颗甜糖润口便是,只不过少爷不爱甜品。”
“有办法让汤葯变得较不苦些么?”栀儿仰头问。
“有呀,某些葯方掺点甘草或蜂
熬煮会比较好人口,可有些不适合。”
“那么,少爷的葯方能么?”
“这得间大夫了。”
“谢谢大娘!”栀儿
齿一笑,清瘦小睑浮现光彩,朝刘
弯
鞠躬后,便提起裙摆跑出厨房。
一脸茫然的刘
楞楞望着栀儿远去的身影,顿感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在原地喃喃自语:“这丫头谢我啥呀?伺候少爷汤葯这么久,我怎么从没听说少爷怕苦?少爷怕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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