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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寻

 慕容湄

 松荫蔽,林中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他静静问我,双眉微结。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伤苦涩令我心碎。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紧了我。

 我很久没有办法出声。

 …

 微风掠过,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风。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会死在阵里,再也看不见你。”

 他颤抖一下,将我搂得更紧。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不会再走,如果二哥攻进来,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样不行。”他声音温和。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么?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他嘴角一下痉挛,他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闪亮滴的东西微微转。

 “好吧,”他说“如果是死,就一起来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后他的手拉起我的,紧紧握住。他拉着我轻轻跪倒。

 “阿湄…”他一时却不拜下,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地转头,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我看不见他。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

 我觉得象是忽然失足跌落下万丈深崖,这时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葯香。

 我拼命扯下盖头。

 我看见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宁,如他身后月下池中的冉冉莲花。

 “是醍醐香…”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漾的水波里传来。

 我觉得如同堕入无底的云端,整个人在迅速坠落,连声音都已化去。

 “池枫…”我挣扎着握紧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惧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即将永远失去身边此人。

 …

 单调的响声,令我无比烦躁。烦躁得整颗心仿佛要炸开。我想要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停地挣扎,一声一声大叫,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四壁摇晃,我终于明白我们身在马车之中。那单调的声音不过是车轴运转。

 二哥正俯身望我,双眉紧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问:“池枫呢?你有没有杀他?”

 二哥摇头:

 “他将你置于阵口,我破阵而入就看见了你,但是集岚院似乎已空无一人。”他目光幽远,有些出神“他的机巧之学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阵便会引发中枢大火。火势忽如其来,我们折损了若干人手,总算在集岚院烧成灰烬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里真的是空无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转开头去。

 “我不脑葡定。”他说。

 …

 我伸手去拉车门。

 二哥挡下我,低声慢语而又不容置疑:

 “火灭后我已仔细找过,并没发现什么痕迹。你回去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何况你已昏四天,水米未进。我们此刻距那里已有几百里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往返奔波。”

 他轻轻推过一个托盘,里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东西。”

 我没有答话,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头看他:

 “二哥,你明明会解醍醐香,为什么不在当时替我解开?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见什么?”

 二哥闭紧嘴

 “你也以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我声音颤抖,一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弯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着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他终于说“但是,无论生死,他都已决定要和你分开。”

 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神色悲悯宁和:“阿湄,你不要忘记,你姓慕容,他姓池。红莲山庄毁在我们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们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二哥叹息

 我终于没有再回集岚院。

 我其实明白无论生死,池枫都不会为我留下一丝痕迹。也许要我永远无法断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车行辘辘,很快已到湖北境内。

 那一忽有人于车前禀报:素空帮总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应了一声,命令当晚于汉川府住宿。随即在车中草成一书,差人送走。

 当夜三更,我在客房中无法入睡。听见院中落叶着地般轻轻一响,我心下一惊,知道来人轻功极其高明。

 壁的房门却已打开,我听见二哥的声音清切怡和:

 “丘帮主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那丘帮主低低应了一声,却马上进了房门,似乎此行极为秘密,不人知。

 二哥与他不过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即听房门一响,二哥送他出来。那丘帮主仍越墙而去,二哥却独自在院中站了一阵,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们没有离开。

 我问二哥,他只淡淡说有事需多留一

 到得晚饭时分,忽有人于屋外求见。

 二哥出门,与来人低声交谈,隐约听见某某人已死之类的只言片语。

 不久二哥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终于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哥并不望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什么大事。”

 饭后二哥离开客栈,嘱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来。明一早便要启程回家。

 我答应下来,却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暗自缀上。

 只见二哥整顿人马后,直赴城外。不久到达一座山寨,寨门有匾,书写“素空帮”三字。

 二叔和三叔们竟早已带领秋飞月渡两部到达。几百人马将山寨重重围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内厮杀。

 二哥并不命人攻入,只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杀当场。

 肃立良久,三叔忽然问道:“你看谁会最后胜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锐岂是素空帮能敌?必是池落影无疑。”

 “不过也当有不少折损。”

 二哥点点头。

 我这才明白混战两方是素空帮与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锐。而二哥则于此静候,坐收渔人之利。

 忽听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济事,今酒宴,一剑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脑袋。”

 我心中一动,想起昨晚二哥见过的丘帮主。

 已听二哥缓缓说:“丘空言此人志大才疏,既贪恋前来投靠的池家人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来见我,便该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无防备。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二叔沉:“你见丘空言,不过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池落影走投无路,本来便拟鸠占雀巢。这等互有用心的局面,即使无人离间,伙拼也是迟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凉。

 …

 三更时分,帮中杀声渐弱,不久以后趋于沉寂。

 二哥冷冷凝视,一语不发。

 寨门忽然大开,数百力战幸存的池家人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重衣,仗剑走出,直向二哥而来。

 众人上前拦截,二哥却挥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声说:

 “在下池落影愿率手下三百残部投入慕容门,从此唯公子之命是从,竭尽驽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动,却只淡然说:

 “池门精锐,如何肯投入慕容门下?池总管说笑了。”

 池落影神情镇静,侃侃而言:

 “红莲山庄既已覆亡,我等便已无主。此身既成自由,又为何不可择良木而栖?”

 二哥沉思少顷,低声一笑,

 “池总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动心也难。”

 忽然剑光一闪,血出,池落影的人头已经落地。

 我几乎便要出声惊呼,终于忍住。

 却见二哥退后一步,手中长剑仍光华如水,蓝衣上却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颈中热血。

 我在暗中看见他冷冷眼神有如烛照,心中不觉一凛。

 二哥抬头望着震摄人群,冷冷道:

 “贵庄庄主当世英杰,我虽与其为敌,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荣,出言无之至,今便替贵庄主清理门户。”

 他目光转动,语气忽然和缓,款款道:

 “江南慕容较北池家一向势弱,此次如非贵庄庄主奔袭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纷争?不过被应战而已。至于红莲山庄,乃是贵庄主人自行引爆,此前却令我等先行撤出。襟可佩,颇有恩仇了了之意。”

 “如今情势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杀孽。今之事,尔等力拼而亡亦无补于全局。不如就此远离江湖风雨,从此平安度,岂不远胜生死无常的江湖生涯?”

 说着微一挥手,重围中让出一个缺口。有人抬出两桶酒来,大碗斟出。

 二哥朗声道:“饮此酒者,即清恩怨。从此与慕容门再非敌对,两下相安。”

 说罢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神情肃然:“慕容澜先干为誓,饮此酒者立即放行,后决不再追索。”

 …

 池门众人面面相视,一时并无人行动。

 二哥却并不心急,淡然旁观。

 …

 很久以后,终于有一人犹豫着离开人群,初时颇为戒备,待见并无异样,双手颤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尔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池门队伍忽如洪水溃堤,砂塔崩散,盏茶之间已近烟消云灭。

 …

 四野静谧,星光低垂,重重围困下,仅余五六十人卓立不动。

 二哥向他们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涨,轻轻拂袖,低声道:“杀了罢。”

 七百人马一拥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间生死已判,人退回时,那些人已伏尸于野。

 …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将所有尸首全部抬入素空帮总部,伪作内哄局面,以免引发官府麻烦。

 众人来往之间,三叔低声问道:“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静静解释:“恶战之后仍能幸存,当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若一味剿杀,他们背水一战,我方损耗也必定可观。不如网开一面,容那些立场不坚之人离去。他们既饮此酒,便已当众承认贪生惧死。将来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场勇气,何以为患?”

 忽尔目光一闪,望着面前两人将池落影的尸体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确忠义。假意降我,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三叔诧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举起池落影右手。只见他五指紧扣,指间晶芒闪动,竟是一手毒针。

 三叔凛然退了一步。

 我静听他们的对答,看见旁边一人正自捡起池落影的人头,那人头双眼怒目而视,无尽悲绝。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二哥忽然回头,望向我藏身之处。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脸孔,不知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视。

 “阿湄,是你么?”

 我默默走出。

 二哥慢慢离开人群。我默默跟上他。

 “看见刚才那些,你很吃惊?”二哥终于站定,背对着我说。

 “不…我只是伤心。”

 我只是伤心,当我看见从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分分杀死。

 他轻轻应了一声。

 山风阵阵,送来草木焦糊的味道与若有若无的血腥。他久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他说:“会习惯的,无论你我。”

 终于使我落泪的是他漠然无波的语气。

 …

 数后我们终于重回江南。

 四处碧意盎然,莺飞暖,已是仲夏时分。

 我记起去年秋天的远嫁,走到这里,亦见同样动人的秋韶光。仿佛无论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却可以永远物华苒苒。

 七中隐藏的家人刚刚回府。府中多无人居住,灰尘狼藉,三清扫方初复旧观。

 六月二十,是重聚后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永远无法忘记,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仍会不寒而栗。

 那一晚的家宴气氛低沉。

 在七中隐藏多不见光,人人脸色青白,烛火映照下更见阴郁。

 并没有人对池家灭门的消息感到‮奋兴‬,众人只是沉默吃喝,唯一的声音只是杯箸错。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边是二哥和大夫人。她并不常常举筷,只是怔怔看着厅中埋头不语的人们。

 半年不见,她的老态竟已明显了许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转过头,大声问二哥:

 “你爹上次没死,那么你大哥他们呢?”

 众人都有些吃惊,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迷茫,头脸轻颤。

 二哥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还要再问,大夫人却从旁道:“娘,澜儿这次立了大功,便该好好地慰劳他,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说着竟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边递上一杯:“澜儿,我敬你。”

 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将酒杯举到边。

 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声道:“不要喝!”

 我转头望去,见四姐姐慕容泠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动。

 二哥的手一震,没有作声,缓缓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儿,怎么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娘,你累了,我们不要喝酒,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象是不认识她一般,忽然挣袖甩开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经过二哥身边,慢慢走到门口。却在将出门时忽然回头,尖叫一声:“慕容澜!”

 二哥一震抬头。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机簧轻响,无数泛着绿光的银芒自她袖中而出…

 一片惊呼。我猛然转脸去看二哥,却万分心惊地发现他竟未稍有移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二哥如要闪避,他身后的老夫人必被中。

 一时我觉得时间都似已凝滞不,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见二哥缓缓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却又似明知世事不过如此。

 我不由闭上双眼。

 …

 一声凄厉惨叫令我睁开眼来。

 我发现二哥竟然并未被中,他低着头,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挡下了所有毒针。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惨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其余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却只看着二哥一个。

 她问他:“你没事么?”口气无限焦灼。

 “我没事。”二哥低声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气,凄凉微笑起来。这时她的脸已经升起一团青气,嘴乌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葯…”

 二哥摇头,声音低涩:“是翠生寒。”无葯可解的翠生寒。

 这时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二哥!”双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经扩大,似已不能视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脸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张脸忽然放出异彩,她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问句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大得发不出声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点点头,柔和清晰地说:“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转,随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后,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经停止了尖叫,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已瘫软,挂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缓缓说道:

 “你没有错,大哥是我杀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脸来。

 二哥却声音平稳地说下去,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们先行启程,我因突发之事被滞留在松江。事情办妥后我连夜赶上,到达郁山时,却看见遍地伏尸,几个弟弟都已被杀死。天戈帮的人仍在围攻爹和大哥。我冲入战团,和他们并肩御敌,很快天戈帮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爹的怒斥,回头,正看见大哥一剑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剑掉在地上。爹对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帮勾结的!’但大哥已朝我扑来,我全力后退,仍是被他划伤。这时爹在他身后以左手剑横扫他双腿,大哥不及防备,扑倒在地。天戈帮的人刀剑齐落,向爹砍去,我扑上前,替爹挡下。我不知道我杀了多久,到后来,整个郁山山顶,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

 “那时候下着大雨,每次闪电,就可以看见地上红色的雨水,血还在从我们三个身上下来。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爹捂着右臂,咬牙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象是已经疯了:‘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的傀儡。’”

 “爹不再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杀了他。’我拄剑站着,头晕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爹对我大喊:‘他勾结外人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这种畜生,还能留他么?杀了他!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这时我头顶响起一声声的闷雷,爹在雷声里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但等我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的剑已经在大哥的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说谎!源儿为什么要和天戈帮勾结?”

 二哥无限倦然地回答:

 “因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隐藏我的实力,借大哥磨炼我。大哥只不过无法再忍受做这种牺牲的傀儡。”

 大夫人静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瘫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这一晚彻底崩溃,她已万念俱灰。

 …

 夜雨淋漓,二哥在废园的凉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磨折‬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后下葬。”

 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我问他“那时…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深馆内。几个阁中姐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起。我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

 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

 那一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立于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蓝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图纸。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

 “此行只身远涉,唯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

 “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饼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饼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的牵牛…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荚戚枝,积了一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语泪先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一条铁索飞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霎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良家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求您…”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葯香。

 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象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划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然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可以让你留下。”

 “为什么?”我十分冷静。

 他忽尔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几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我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嫌诏,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心上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饼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像,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脑葡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我们说过,如果喜欢的人想要我们过得开心,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会照做。”

 他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样多的痛苦和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他拉起我的手,这一次我们终于真的拜过了天地。

 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轻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扒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扁。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着于恩愁,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无寄…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静夜生凉,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虫鸣安谧。

 他伸臂揽住我,我们背靠着柳树渐渐睡着。

 …

 天明时醒来,发现我们仍坐在荷塘边。

 有上田的村民经过我们,认识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她是我媳妇儿。”

 我目瞪口呆。

 我转过脸去看荷塘,犹自面河邡赤。

 我看见塘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而清浅初正映干叶上宿雨。

 微风西来,水面清圆。

 …风荷正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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