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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吴乃娟有一份相当特别的工作。

 一有新朋友在座,总会有人建议猜乃娟的职业作为游戏。

 只准问七个问题。

 “你在陆地上工作。”“是。”

 “你的工作是文职。”“是。”

 “你不必穿制服。”“是。”

 “你配有武器?或是用特别仪器。”“不。”

 “你的客户是一般市民。”“是。”

 “你的工作有危险。”“不。”

 “你薪水很优厚。”“嗯,中等。”

 “我知道,心理医生!”

 乃娟笑“接近了,猜下去。”

 “乃娟,你可是在儿童教养所任职。”

 “不,我与儿童只有间接关系。”

 “放治疗师。”

 乃娟的好朋友王碧好笑“为甚幺一直猜她是医护人员?”

 “薪优,室内工作,面对市民,不是医生也接近,你说可是?”

 “乃娟,把答案告诉我们。”

 “乃娟有一股特别平和娴静气质,她的工作可能需要照顾人。”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忽然轻轻说“辅导员。”

 王碧好意外“呵,请说得详细一点。”

 “与儿童无直接接触,那么,不是儿童心理辅导员,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站起来“这位先生猜中了。”

 年轻人笑说:“我叫李至中。”

 “真有你的,怎幺猜得到,奖品是一瓶香槟。”

 “婚姻辅导?这是新行业,婚姻需要辅导?”

 王碧好说:“是。婚姻关系出了毛病,夫间有不可解决的问题,除出实时分手,可以双双寻求协助,找专家分析问题,找到解决方式。”

 “乃娟你本人结婚没有?”

 乃娟微笑“我独身。”

 “嗯,从未结过婚?”

 “正确。”

 “那又怎样辅导人家,像那种从未写过一本小说的人,上台教人如何写好小说。”

 乃娟笑而不语。

 “喂,”王碧好说:“心脏病医生毋需患过心病。”

 乃娟走到台去看风景。

 茶会过一刻散了。

 碧好是主人,走到乃娟身边“今,你是主客。”

 乃娟说:“下次,别给我太多注意。”

 碧好笑笑“好人难做。”

 乃娟不出声。

 “今好几个年轻人在场,有无人合你意?”

 乃娟又笑。

 “我表弟陆柏年如何?”

 乃娟答:“他分明看中了戴大圈圈耳环的叶晖丽。”

 碧好赞道:“观察入微。”

 乃娟说:“今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建筑师颜志和呢?”

 “他眼光落在画家张英仪身上。”

 “也有人看看你呀。”

 “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你都不说话,衣服颜色太沉,又不戴首饰,唉。”

 乃娟笑笑“换句话说,我不是一朵花。”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最好。”

 这时,碧好的丈夫马礼文打完球回来“谁,谁最好?”

 碧好答:“乃娟。”

 “那当然:朴素、勤工、好修养,经常在我们家出入的有两个美女,一是我堂妹外在美兆芝,面孔身段都像芭比娃娃,另一个是好友内在美乃娟,心肠一没话说。”

 碧好一听,马上用沙发垫子摔过去“一身臭汗,快去淋浴。”

 马礼文怪委屈“我说错了甚幺?”

 “乃娟,你别怪他。”

 乃娟笑笑说“我告辞了。”

 碧好送她到大门口。“我们再联络。”

 乃娟一出门,马礼文就问“我讲错甚幺?”

 碧好没好气“形容一个女子富内在美,即是说她长得丑。”

 “你太多心了,乃娟有自信,乃娟皮肤白哲,眼睛明亮有神,自有风采。”

 “刚才你为甚幺不说?”

 “乃娟不稀罕这种赞美。”

 “谁说的?她也是人,好话人人爱听,你得罪了她,她一定疏远我们。”

 “不会的,乃娟绝不小器,不过,你别再举行这种大规模茶会了。”

 碧好说:“我起码撮合了十对八对情侣。”

 “但是乃娟仍然孑然一人。”

 碧好气馁。

 “对,李至中有没有来?”

 “谁。”

 “关麟国的表弟。刚自硅谷回来,我有邀请他。”

 “我从未见过这个阿关,你请了朋友自己又去打球。”

 “算了。”

 那一边,乃娟离开了马宅,干脆逛书店去。

 她同自己这样说:以后,再也不参加碧好安排的茶会了,实在有点无聊。

 她浏览群书。

 在减价丛书中发现爱茉莉迪坚逊诗集,售价五十五元。

 乃娟感喟,一个著名女诗人的毕生心血结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支口红,却动辄百多二百元。

 乃娟又看到一本吉卜龄,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童话故事减至四十元。彩图精美,一双丝袜价钱。

 难怪大画家石涛也曾叹息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她买了那两本书回家。

 长周末,三三夜假期,最好是躲家中读书,乃娟其幺都看,像中国成语一千句英语版,使自幼接受英诏教育的她得益不浅。

 她现在懂得适当地用捕风捉影、不而散、差强人意、重温旧梦、格格不入这种成语,一句胜十句白话。

 周末对于独身人来讲,通常胡挥邙过,乃娟得到了足够休息。

 星期一回到办公室,看了看工作时间表,并非十分繁忙。

 华人对私事总有难以启齿的感觉,求助的人不算多。

 普通人找朋友倾诉,幸运的人回娘家诉苦,再不,哑忍,或是干脆分手。

 乃娟在‮府政‬机关任职,即使婚姻辅导,也分工甚细,先由辅导主任江总会晤分,有关生活问题,由同事洪才本及谢淑芬担当,经济问题,有专家魏华,吴乃娟只负责调解性格分歧造成的难题。

 乃娟记得碧好怪神秘悄悄地对她说:“夫生活不能和洽,可是第一关键。”

 乃娟当场摇头。

 “那是其幺?”

 乃娟答:“贫百事哀,经济挂帅,有钱好办事。”

 “真的?”碧好有怀疑。

 “碧好,除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故事以外,你也得读读其它写实作品。”

 “你认为劳伦斯还不够写实?”

 乃娟说:“现代人经济实惠,饥渴的贵妇大都能找到出路。”

 碧好还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

 “碧好,你如有疑难,我介绍你见问题专家谢淑芬博士。”

 “啐。”

 “要不,北上买几本新一代小说欣赏,也能解渴。”

 这时,助手谭心进来打断她思维.“吴小姐,今第一对夫妇姓赵。”

 “谢谢你。”

 谭心刚出去,就有人轻轻敲门。

 乃娟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才到十点。他们早到。

 “请进来。”

 门悄悄打开,一个年轻女子轻轻走进办公室。

 乃娟招呼.“是赵林子柔女士吗?请坐。”

 对方脚步彷佛没有声音,低头走到乃娟面前,静静坐好。

 “赵先生呢,他没有空?两人一起接受辅导比较有效。”

 少妇清丽瘦削,高鼻梁尖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血,神情无比哀伤憔悴。

 乃娟有点担心“赵太太,你有心事,可以放心对我说。”

 她开口了,声音柔弱“我们有一个疑难。”

 “请讲。”

 她自口袋里取出一对小小玩偶,放在乃娟办公桌上。

 乃娟定睛一看,咦,是一对俗称吴锡大阿福的陶士人形,才吋多高,可是维妙维肖,十分可爱。

 人形一男一女,男的穿丝袍,戴束发紫金冠,一看就知道是那纨子弟贾宝玉。

 女的手提花篮,背看花锄,是葬花诗的林黛玉。

 乃娟微笑“这工艺品做得真精致。”

 少妇低声说:“是丈夫送我的礼物。”

 她又取出一段剪报,递给乃娟看。

 乃娟一低头,已经呆住。这单大新闻约在一个月前发生,十分轰动,全市关注。

 大标题是“两警遇袭一死一伤”:一队便衣探员周二执行反爆窃任务,截查四名可疑男子时遇到反抗,其中两人立即向间掏出手鎗,便衣探员心知不妙,马上还击,电光石火之间,两警员倒地不起,贼匪逃去无踪…

 少妇声音相当平静。“那眉心中鎗身亡的警员,便是我的丈夫。”

 乃娟忽然浑身寒竖起。

 少妇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不能来了。”

 乃娟知道少妇因悲伤过度情绪极不稳定,她需要的不是婚姻辅导而是精神治疗,但是乃娟不想刺她。

 乃娟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孙医生,你来一下。”接着,斟一杯宁神的甘菊茶给她。

 “你说,你有疑难?”

 “是,吴小姐,听说你最会得细心分析解答难题,所以来找你,吴小姐,我发觉自己怀孕了,你说,我应该怎幺办?”

 乃娟愣住,鼻子渐渐发酸“是遗腹子?”

 “是,已经十一个星期,必需作出决定,否则就太迟了。”

 乃娟遇到她毕生难题。

 “单身母亲不易为,你可有家人支持?”

 “我有父母及姐妹。”

 “你可有工作?”

 “我在一间官立中学教书。”

 “赵先生的家人呢?”

 “我还没有通知他的父母,不过,我们感情融洽。”

 这都是不幸中大幸。

 “家母劝我以自身前途为重,我十分为难,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可怜的新寡。

 “她怎幺说。”

 “她说,带着一个孩子,一生就很清寡,很难开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载后会慢慢淡忘,说不定另外有际遇。”

 乃娟觉得肩上有重

 “吴小姐,换了是你,你会怎样做?”

 “每个人的性格、环境、意向都不一样,我十分喜欢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应有选择。”

 她颓然说:“没有人愿意对我说是或否。”

 这时,孙医生推门进来“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说:“这位赵太太,她急需医生帮忙。”

 孙医生马上看到少妇情绪极端困惑,温和地说:“赵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妇点点头。

 这时,乃娟忽然轻轻说:“生命宝贵,世上无人在十全十美情况下出生,亦不能保证一生无忧无虑。”

 少妇抬起头来。双眼闪出一线光“谢谢你,吴小姐。”

 她随孙医生离去。

 这时助手谭心回来“咦,精神科孙医生怎幺来了?”

 少妇忘记取同那对泥娃娃。

 乃娟凝视那对人形良久,忽觉心酸。

 这时,有人一边吵骂一边推门进来。

 “来这种地方根本多余。”

 “外人怎会知道你没有良心。”

 “你又算是贤?”

 “你信不信我掌掴你?”

 乃娟恼怒地提高声音:“噤声!”

 那一男一女住嘴。

 谭心闻声进来“赵先生太太,请停止扰攘,你们已迟到,快坐下。”

 这才是真的赵氏夫妇?

 那么,刚才是谁?

 乃娟马上取起电话找孙医生。

 “是乃娟?刚才那位赵太太已经由看护陪同去妇产科检查,她无恙,叫我代她说谢谢你。”

 “她漏了东西在我处。”

 “稍后我派人来取回送还给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松口气。

 币上电话,她轻轻说:“赵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对面另一个赵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叹一口气“你们两人无葯可救。回去离婚吧。”

 “甚幺,这是哪一家的辅导员?”

 “我要投诉你!”

 奇是奇在这两人是一对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时髦娇俏,十分相衬,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严厉,瞪看他们。

 两人慑于乃娟眼神,渐渐静下来。

 赵先生说:“请帮帮我们。”

 “结婚多久了?”

 “一年。”

 原来是纸婚,难怪吹弹得破。

 “有甚幺问题?”

 男方抢着说:“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没茶没水,她是无饭(模范)主妇。”

 “咄?我经营时装店。我几时说过我是煮饭婆!”

 “喂,你们可以请厨子负责三餐。”

 “她间工作,我是夜总会夜更经理,两人不同时间吃饭,工人只肯做两餐。”

 “那么,请两个工人。”

 赵太太说:“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乃娟无奈。

 赵先生说:“一年多家里就吃即食面,要不,在外头吃油腻及味,提到吃饭,我就想哭。”

 赵太太怒道:“你说你会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死。”

 “我何尝不是。”

 乃娟说:“两位,时间到了,慢走,不送。”

 “吴小姐,请予忠告。”

 乃娟问:“你俩是否仍然相爱?”

 赵先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家里像狗窝一样。”

 赵太太叹口气“我试试找人来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整洁。”

 “妈妈说可以把一姐让给我们。”

 乃娟说:“你,如果相爱,一生吃即食面好了。”

 赵先生不语。

 “你,如果相爱,学做蒸鱼炒菜,打扫家居。”

 赵太太亦不出声。

 乃娟说:“如果不相爱,到街上去厮杀,别在我这里吵闹,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刚才有一位年轻寡妇怀着遗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赵先生怔住。

 赵太太低头。

 乃娟挥手“回去吧。”

 两人静静的走了。

 谭心说:“咦,进来时想拚命,出去时手拉手,吴小姐,你有甚幺法宝?”

 “如果师傅在这里,一定说我私人意见太多,不能对事不对人。”

 谭心笑道:“婚姻辅导,很难不对人,他们既然愿意求助,可见尚有得救。”

 谭心善解人意,讨人快。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断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难审判,不过是给他们分析,提意见,叫他们好好思想,该走哪条路。”

 乃娟问谭心:“有无人做过你指路明灯?”

 “我与家母亲厚。”

 “谭心你真幸运。”

 “吴小姐你呢?”

 “我师傅著名心理学家谌唯瑜教授对我很好。”

 这时谭心说:“吴小姐,中华女校胡老师找你。”

 胡老师是一个朗的年轻女子。

 她一进来便与乃娟大力握手。

 “吴小姐,想请你到敝校讲一讲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甚幺?”

 “我是中华女校社会科主任,十七八岁女生中英数理化科科皆,对男女关系却一无所知,有学分,无实际,我们除出请专家讲解办公室政治、男女约会及关系,投资与节蓄,亦想请你讲一讲婚姻。”

 乃娟觉得主意新鲜、有益,不微笑。

 “胡老师,你结婚没有?”

 “就是因为去年结婚,才觉得有需要教育少女。”

 “年轻女子对婚姻过份憧憬,给她们提供一些实际知识也是好事。”

 胡老师说:“谢谢你,吴小姐,我希望中五中六女生能在真实世界生存。”

 她们约好了时间。

 谭心感喟“终于有老师发觉少女们光是背希腊神话及英国文学,在现实世界不足以立足。”

 “从来无人向少女讲解如何运用金钱或是怎样选择结婚对象,这些,难道不比『龙卷风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饭时间到了。

 乃娟从不约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约见各式各样的怨偶,中午私人时间,她乐得耳清静。

 她吃一只苹果,步行到附近社区中心。

 乃娟戴上鸭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早已汗,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游龙,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偕缘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顽健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V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时时有人围住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马上低下头看住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水珠的硕健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缕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着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损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视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多廿年,人人的身都会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看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吸引。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到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会打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义工。”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去。

 那幢大厦地位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钤。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鲍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维妙维肖。

 “我来把这一对人形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力气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抬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邓。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怛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

 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为甚幺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计算机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幺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困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钤。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拋却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牠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碧好穿一件电光紫赛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马上替同学做人工呼

 ,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作出正碓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

 一双强健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

 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朝她笑,浅褐色皮肤衬着雪白牙齿,她忍不住伸手指过去,轻轻划过他的嘴

 这时,乃娟醒了。

 闹钟震天价响,她不得不起梳洗。

 修读心理学的乃娟当然明白梦境与现实之间关系。

 上午,她开了一个沉闷冗长的行政会议,下午,她依约到中华女校去。

 胡老师马上出来。

 “吴小姐,同学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进课堂,只见黑人头,四周围都是亮晶晶眼睛,鸦鹊无声。

 乃娟简单介绍自己,时间宝贵,马上纳入正轨。

 她轻轻说:“你为甚幺要结婚?结婚,是两个完整的人成为伴侣,不是两人企图互相填补不足。

 “在一段婚姻里,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为。

 “还有一点,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礼上,不,你要计划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请多少人观礼吃饭,订哪一件礼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声音温柔但肯定,娓娓道来,吸引全场。

 她讲了几个实例,反问少女学生有其幺意见,得到热烈反应。

 一小时过去,同学们没有离去意向,课室外站人,连其它老师都来参加座谈,愿闻其详。

 座谈会终于结束,胡老师大为‮奋兴‬“以后得常常举行这种有益讲座。”

 乃娟有点倦。

 “我最赞成婚姻比婚礼重要部分。”

 “一般年轻女甚至以为婚姻即婚礼,只求婚礼成功,无暇顾及其它。”

 “廿余岁结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如何应付艰巨变化。”

 “迟婚是好事。”

 “但是-生育问题呢?”

 “所以高龄产妇越来越多。”

 “这又不公平了,四十岁做母亲,人讥老蚌生珠,四十岁做父亲又如何?”

 “老当益壮。”

 大家呵呵呵笑起来。

 乃娟在笑声中告辞。

 走向学校停车场,她发觉身后有人。

 她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白衬衫卡其剪平头男子。

 有点面,是谁呢。

 对方赞道:“讲得好极了。”

 乃娟谦逊答:“不过是集中了几位专家意见,人家早已着书立论,不过每段际遇都有不同之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凭当事人机智。”

 “秘诀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说过,必需在忍无可忍之际,重新再忍。”

 这人是谁呢,是女校的老师吧。

 那人见她略有踌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谁,未免惆怅,因此说:“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点点头,上车。

 李至中问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

 乃娟觉得他唐突。

 “呵,”她说:“我还有点事。”

 跋快把车开走。

 好像在几个不同地方见过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确有事。

 她约了师傅诉说心事。

 谌教授已经退休,看见得意门生来访,十分高兴。

 乃娟挽着硕大果篮进屋。

 教授斟出香茗。

 “这茶里有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闻。

 宽敞书房里只有两张沙发一张大书桌,长窗处树影婆娑,紫藤花垂得尺多长,不知名昆虫吱吱呜叫,书房成为谈心最好地方。

 教授穿蓝布长衫,梳髻,保养得很好,却绝无意图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份外庄重智能。

 她轻轻问乃娟:“仍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

 乃娟一只耳朵发

 半响她才说:“能够看他一眼已经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释:“在那样英俊可亲几乎完美的他面前,未免自卑。”

 “你怎幺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从未见过他对老人小孩有一丝不耐烦。”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毕。”

 “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许是。”

 “明天试试走过去同他说话。”

 乃娟用手掩住睑“不,不。”

 “为甚幺?”

 “我其貌不扬,何必自讨没趣。”

 教授微笑“但愿每个人看自己都这样谦卑。”

 “不认识反而好,坐在人群里,他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负担,随时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觉尴尬。”

 教授温和地说:“平英姿飒飒的你,竟也会有腼腆的时候。”

 “教授,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恋吧。”

 “乃娟,你的层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为在工作上接触太多怨偶,故此对感情失望,不想进一步发展。”

 “真的,原来世上并无美满婚姻,只看当事人可以容忍到甚幺地步。”

 “嘘,千万不要说出去。”

 谌教授也是独身,她自然是个明白人。

 乃娟轻轻说:“工作毫无突破,如果可以尾随这些问题夫妇回家,追究他们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辅导员。”

 “清官也审不了家庭事,来,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只吃一点点,而且,也不计较味道。

 她对教授说:“有一对夫妇互相抱怨对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饪,贡献三菜一汤。”

 谌教授说:“我很庆幸有个老厨子。”

 乃娟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吃完点心,胃填得,感慨唏嘘忽然都比较遥远,牢騒也就减少。

 她告辞驾车回家。

 驶到一半,天下起雷雨来,乃娟急急回家关窗,客厅已经溅一角,那亚热带的雨下得像面筋似白哗哗,许多人家晾在台外的衣服来不及收。在风雨中挣扎飘摇,像一群顽皮的街童。

 谁家在听收音机,隐约幽怨的歌声转来:为甚幺,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乃娟在台前听雨,蜷缩到沙发上,悄悄睡

 她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臂轻轻替她盖上毯子。

 乃娟觉得她心灵有小小一部分尚未进化,是一个旧式女子,庭院深深,独守闺中,对异有无限憧憬。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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