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
水。
早
的上海,下午六点,天色已将黑尽。
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年级学生白蕙独自坐在蒋宅一楼的客厅里。她是蒋家的家庭教师。这会儿,她合上书本,
发酸的眼睛,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离开沙发,起来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这里边看书边等她的学生已经足足两个小时了。
白蕙是一个身材修长、体态苗条的姑娘,两条长辫用一
蓝丝带束在身后,一件
丹士林旗袍更衬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脸庞上有着精致而
拔的鼻子、一个小小的嘴。这张俊美的脸上,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一双大眼睛,长而微翘的睫
下,一双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水汪汪的,无形中透出一种忧郁的神情。
客厅的灯亮了。女佣张妈走进来:“白小姐,再给你换杯热茶吧?”
“不用了”白蕙摆了摆手。
张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币钟单调地“滴答”响着。
白蕙终于下了决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这时,通往后门的灶披间里响起张妈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学生蒋继珍的哥哥蒋继宗回来了。
张妈在轻声地说着什么,只听蒋继宗一面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里走。就在客厅门口,遇上了自蕙。
蒋继宗是沪江大学的青年教师。他中等身材,微微发胖,长相憨厚,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套藏青哗叽西装。此时,正
含歉意地看着白蕙:“哦,白小姐,真对不起,刚才张妈告诉我,你已经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
“蒋先生,正巧你回来了。请告诉继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经这么晚了,请留下便饭…”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张妈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门时关照,说一会儿就回来的,要你等她。要是张妈把你放了,她可要大发脾气!”
“现在好了,有你当哥哥的担待。”
蒋继宗苦笑着把手一摊:“我也担待不起。这丫头脾气可大着呢!”看到白蕙惊奇的神色,又赶忙补充道:“唉,家母过世早,家父难免宠着她些,所以…所以还要请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时多多费心开导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正说着,张妈已拿着一摞碗筷进来,对他们笑着说:“少爷、白小姐,到客厅坐着谈吧。老爷来电话,说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来,就开饭。”
“张妈说得对。白小姐,无论如何请再坐一会。”蒋继宗的语调很诚恳,边说边伸手把白蕙往客厅里让。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进了客厅。
蒋继宗正陪着白蕙闲话。突然,大门外响起了黄包车脚踏铃的急促响声,接着门铃“滴铃铃”响了起来。
张妈赶紧穿过客厅和天井去开大门。上海这种石库门房子有前后两门。刚才蒋继宗走的是开口于灶披间的后门,现在继珍小姐走的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门才是前门。前门连着天井,隔着一道玻璃门,便是客厅了。
蒋继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中提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黄包车夫,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
还在天井里,继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饿瘪了,张妈,快开饭吧!”
走进客厅,继珍一眼看见哥哥和白蕙,不觉吐了吐舌头。“唷,你们都在呀!
继宗看继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扔,
不在乎的样子,不
皱了皱眉头:“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继珍一拍脑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说:“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蒋继宗赶紧责怪继珍:“是你自己叫张妈留住白小姐的,怎么又忘了?还不给白小姐陪罪!”
继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讨好,我自己会,”说着拉住白蕙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白小姐,我给你赔罪啦,别生我的气!”
白蕙倒被
得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说:“我没生气!”
继珍勾着白蕙的肩,胜利地朝继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气!”
继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说:“我们吃饭吧。”
饭桌上,只听继珍高谈阔论,说今
下午玩得多么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几家大公司,买了些什么好东西。白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
蒋继宗冷眼观察着面前这两个姑娘,她们都年轻而美貌,但一个衣着朴素、一个穿戴华丽;一个冷静谦和,一个热情放纵。从外表到气质,迥然不同。
晚饭后,两个姑娘到了继珍的房里,开始上法语课。白蕙帮继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业,又布置了新的练习。九点钟不到,继珍哈欠连天。白蕙收拾好书包,告辞回家。
白蕙刚跨出继珍房门,就见继宗站在门外,一身西服笔
,臂上还搭着件风衣。一见白蕙,继宗便说:“白小姐,今天时间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赶紧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这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太好,还是送送你安全些。”
继珍的房门开了。继珍调皮地笑着说:“今天哥哥真殷勤。你这个书呆子,还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继宗脸红了,故意板着脸说:“你还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错,白白耽误了白小姐一个下午,把人家拖到这么晚才回家。有你这样对待老师的吗?”
继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哟,白小姐,快让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继宗做个鬼脸,径自转身回房去了。
吉庆坊是一条大
堂。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栋石库门楼房。
堂里此时已没有什么人,只听到不知谁家屋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柔婉纤丽的评弹《西厢记》。
白蕙与继宗默默地走着,直至
堂口,继宗问:“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学院去吗?”
白蕙说:“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儿?”
“老西门附近。”
继宗略一沉思,说:“那可不近,得给你找一辆黄包车。”
可是天那么晚了,
堂口根本不见有黄包车的踪影。
白蕙说:“不用麻烦,我乘电车回家。”
继宗说:“那好,我送你到霞飞路去坐电车。”
两人重又默默地走起来。街上行人稀少,远远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戏院的霓虹灯虽仍在变换著红色和绿色,却给人格外冷清的感觉。
他们一个西装革履、风度潇洒,一个
丹士林夹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
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素
纱巾,秀美恬静。两人离得不远不近,时而低声地交谈几句,一路走过尚未打烊的小烟纸店和亮着白炽灯做夜市的水果摊,总不免招来一瞥好奇、歆羡的眼光;好一对标致的恋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来,要不正好见见,他老人家说过好几回了。”蒋继宗找到一个话题。
“蒋老伯要见我?”白蕙稍稍朝继宗偏过头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要当面谢你。自从舍妹跟你学法文,好像变得文静沉着了许多。”
白蕙想起刚才继珍的言行,不
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继宗,便说:“不,是我该谢谢蒋老伯和你。听安德利亚神父说,他向蒋老伯一推荐我,就马上得到你们的同意。”
继宗说:“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们一直想请他给舍妹介绍一个懂法语的老师,可没合适的。如今能聘到你这样品学兼优的人,真是舍妹的运气。只是她从小被宠坏了,任
得很,还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
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听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继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堂上都好吧?”
谁知继宗这一问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觉加快了脚步。继宗不知缘故,只得跟在后面紧走,不好再问什么。
起风了,白蕙边走边紧了紧
衣,继宗忙把风衣递过去,说:“瞧,拿在手上,却忘了给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着了凉。”
白蕙这才知道,继宗出门带上风衣原来是为了她,不
感激地说:“谢谢,不用。前面就到车站了,蒋先生也请回吧。”
霞飞路上一辆有轨电车响着铃声由西而东驶来,快要进站了。
白蕙对蒋继宗说:“对不起,蒋先生,我得赶车去了,再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车站奔去。
继宗呆呆地望着白蕙那苗条的背影,望着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电车,坐在了后排座上,望着电车悄悄地开走,很久、很久。
回家路上,蒋继宗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思绪很
,但脑海里始终撇不开白蕙的倩影。说实在的,他还没敢或者说还没有机会正面仔细打量过白蕙的容貌。他只觉得她美,特别是觉得白蕙身上有一股清纯美好的气质在吸引着他。哪伯她一言不发,他也愿意与她共坐,觉得欣赏那份恬静与优雅就是一种享受。他甚至不
对未来作了种种设想,如果能…如果能…那该多好多幸福啊!
他忘乎所以地走着,直到脑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树上才回到现实中来。
蒋继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自己忍不住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吴清云躺在她的病榻上,静静地听着
头柜上那小闹钟清脆的走动声。
头灯幽幽的光照着她蓬松的鬓发和苍白瘦削的脸。
“唉…”她慢慢翻了个身,忍不住轻声自语道:“快十点钟了,阿蕙她怎么还没回来?”
屋里屋外都静极了。周围鳞次栉比的幢幢楼房,早就陆续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南市新民里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经进入了睡乡。只有吴清云,人虽躺在
上,思绪却飞得那么渺远…
十五年前,她带着阿蕙住进新民里这假三层的低矮房子时,小阿蕙还只有四岁多。那天当小阿蕙迈着两条小腿跟她艰难地爬上那狭窄陡直的楼梯,置身于这间萧然四壁的顶楼之中,竟是那样快活。小阿蕙拍着手四处奔跑,四处张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头上下跳跃啼鸣的小鸟。
呵,这个令人疼爱的孩子!对于吴清云来说,阿蕙是多么的宝贵!吴清云永远不会忘记阿蕙出生时自己经受的剧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时自己哭了吗?喊了吗?呼救了吗?没有,全没有,那时只感到绝望,感到孤独,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吴清云的脾气是:咬紧牙关。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烟…
楼梯有嫌诏,清云知道,那是亭子间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楼下去做什么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个菩萨心肠,对待清云就象自己的女儿,十五年来,她给予清云母女的照顾简直说都说不清。阿蕙小时候的事情不用说了,这半年来,清云病倒在
,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学,除周末外,每天在校住读,是好婆挑起了照顾清云的担子。买菜、煮饭、煎葯、洗衣,一揽子家务几乎全包了。最近几个月,清云不再上街,干脆把每月家用钱一总交给好婆,一切由她代办。好婆也很乐意,服侍清云更尽心了。实际上,清云每月从行银支领的那点利息数目很小,好婆时不时就得贴她们一点。可当清云询问时,她却从来不说,总是讲“钱够用了,你放心养你的病!”好婆的儿子在定海的捕捞公司干活,已在那里安了家,平时不到上海来,只在送鱼到上海十六铺时
空来看看老娘。这不,放在清云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带鱼,就是他昨天特意送来的。好婆哪里舍得独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鲜亮的烧了一碗端来。
“清云,你睡着了吗?”孟家好婆拎了一铜吊水,推开清云的房门,轻轻地问。
“没有,好婆。你还没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两只热水瓶灌
,一面问:“要喝水吗?”
“不喝,好婆,谢谢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
堂回去看看,阿蕙这丫头该回来了吧!”
“唉…”清云不觉又唉了一声。
好婆连忙劝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过电话,学堂里说有事,回来是要晚点的。”说着拎着铜吊,轻轻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白蕙刚走进新民里,就看见孟家好婆站在
堂口那盏昏暗的路灯下。一见白蕙,孟家好婆顿了顿脚,说:“啊呀,我的好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妈妈都急死了,我只好骗她说,给学堂打过电话,说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来。你记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镜啊!”原来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师是瞒着清云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婆,真谢谢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别等我。”孟家好婆早年
过小脚,虽然后来放了,还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钥匙开了楼下的门,轻手轻脚跑上三层楼,还没推开房门,就听到妈妈的叫声:“阿蕙、阿蕙,是你回来了吗?”
“妈妈,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云
边,柔声地问:“你没睡着?”
“你还没回来,我哪能睡得着?”清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白蕙,白蕙赶紧就势坐在妈妈身边。
白蕙关切地注视着妈妈的脸,妈妈那双充
忧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亚神父有一次曾指着她的眼睛问:“小白蕙,你小小年纪,眼睛里哪来那么多忧愁?”当时,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妈妈的眼睛里仿佛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说吗:“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眼睛,活
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妈妈温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问。
“不冷…”
“不冷怎么手冰凉的?””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嘛!”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哦,晚饭后学校读书会有一个活动,后来又跟几个同学聊了会天…”
楼梯上响起了孟家好婆的脚步声。
“孟家好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是的。”
“妈妈,这几天你都好吗?葯都按时服了吗?”白蕙伸手摸摸清云的额头,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她帮妈妈顺了顺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笑着说:“妈妈,你真漂亮,真的!”
清云不
笑出声来“傻孩子,妈妈又老又病,还说什么漂亮!”
白蕙认真地坚持道:“不,妈妈,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傻话!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点饼干点心?时间不早,快准备睡觉吧。明天你该到行银去一趟,把这个月的钱领出来交给好婆。”
行银?白蕙的心不觉往下一沉,笑容几乎冻结在脸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没让妈妈觉察,她已经站起身来,让自己的脸隐没在
头灯照不到的暗影里,嘴里答应着:“好,妈妈,我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行银本来是清云的事。她因病退职以后,就把退职金和以往的积蓄合起来存进了离家最近的大兴行银。从此本金不动,每月领一次利息,和白蕙度着清苦的时光。后来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给了白蕙。可是,就在两个月前,白蕙到行银领钱,只见铁栅门紧闭,门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贴着封条。一打听,才知大兴行银破产倒闭,老板已经服毒自杀…
白蕙被这突然的变故击昏了。那天她在马路上转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个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两人商定:这事要绝对瞒着清云,她是个病人,怎么受得起这个打击!
随即她到了学校,向校方提出退学。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学校啊。她的成绩优异,已获得了奖学金,只等一毕业,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学。可是,白蕙咬了咬牙,决定割弃这一切了。她现在要谋生,要为母亲治病,她要用自己柔
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子。
系主任和校长极力挽留她。但是他们解决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从校长室出来,飞快地走下楼梯。在主楼门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洁白的大理石雕成的爱神像。她是那样安详,那样温柔,用充
爱意的眼光看着世界。
白蕙
膛的孤苦无助和对学校的无限依恋,一下子涌上来,她的两眼顿时充盈着泪水。
有人在背后叫她。多么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亚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过头去。
安德利亚神父
着气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从校长那儿来,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学,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赞赏你的果断勇敢,赞赏你的牺牲精神,可是我不赞成你匆促中作出的决定。还没有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以…去当家庭教师,我给你介绍、学校还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给你,比如打字,比如为图书馆整理卡片和书籍,校长先生已经同意。你不但可以继续念书,还可以照顾好你的母亲。”
“神父,我…”泪水在白蕙眼眶滚涌着。
“哦,孩子,坚持下去,你会成功的。拿着,”安德利亚神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给你母亲买葯。”
“不,我不要。”白蕙赶快拒绝,头一摆动,眼泪夺眶而出。
“主让我们互爱,让我们爱一切人,你不能拒绝,孩子,”神父把钞票往白蕙手中一
,并用力握住她的手,使她无法挣脱“我这就去对校长先生说,你已经撤回了退学申请!”说完,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蕙一任泪水横
,泪眼模糊地目送安德利亚神父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影远去。半晌,她才回身深情地望一眼爱神雕像。沐浴在阳光下面的爱神似在向她微笑。
她就是这样成了蒋继珍的法文教师的。但为了让母亲安心,她跟孟家好婆约好,一切都不能让清云知道。对于一个从小诚实的孩子,要她向相依为命的母亲隐瞒什么,甚至说谎,一开始真是困难。但是为了母亲,她终于战胜了良心的不安。现在,白蕙一面在洗脚,一面早打好主意,明天出去转个圈,回来就说钱已领来,并交给了盂家好婆…好在下礼拜一,蒋家就该给自己发工资了。
白蕙倒了洗脚水回来,见母亲已披着棉袄坐起在
上,手里正捧着那本《圣经》,口里在轻轻念着什么。
这是清云每晚临睡前必修的功课。白蕙朝母亲看去,看到那本已被摩挲得甚为陈旧的、书页烫着金边的《圣经》在母亲手中微微抖动着,那枚当书签使用的蝴蝶兰标本,则静静地躺在
头柜上。
这情景白蕙是太熟悉了。每每在这时,她就感到一种虔诚、一种敬畏、一种灵魂的纯净之美。但也伴着一丝疑惑。那是由那片书签引起的。
一张硬纸有半页书那么大,上面斜粘着一片蓝色的蝴蝶兰花瓣。虽然花儿如今已经枯萎,但还能看出当初的丰腴、绰约、鲜灵,就连那
滴的蓝紫
,也依然没有褪尽。清云曾向白蕙详尽地描述过长在地里的蝴蝶兰,带着那样的一片深情。粘在纸上的花瓣有一叶因枯脆而快要折断了,清云便用胶水玻璃纸细心地作了固定。
妈妈为什么那么爱惜这个书签呢?白蕙的脑际不止一次掠过这个问题。特别是当她进入大学,学会法文,看懂了用蓝墨水题在花瓣下那几行法文字时。那些字迹已经因变
而黯淡,但几句话却深深地烙印在白蕙的心上:
红玫瑰娇
而高贵
郁金香是那样柔情缱绻
馥郁清芬谁也比不过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娴静而温馨的蝴蝶兰
这是谁写的,会不会是我爸爸?但从未听说爸爸会法文。如不是爸爸,那是谁呢?又是写给谁的?这后面是否隐藏着一个故事?
白蕙不止一次地端详着那刚劲有力的笔迹,想象着写出这些字的人,写这些字时的情景。
白蕙发现,母亲常常面对着打开的《圣经》,面对着这张普普通通的书签发得出神,许久许久,然后废然长叹一声,轻轻地合上书页。
有一次,她终于憋不住向母亲发问。可是她的话没说完,清云就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对
云密布的眼睛,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白蕙看到母亲脸上迅速变换着的表情,简直象被大风吹卷着掠过天际的浮云。于是,她把自己的疑问咽了下去。
清云的晚祷终于结束。白蕙见妈妈划完十字,便走过去,想帮她
掉棉袄,扶她睡下去。
白蕙的手被妈妈抓住了,她感到那手的炙热和微颤。
白蕙佯作生气地说:“你早该躺下了,累了吧?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清云脸红红地、奋兴地问;“阿蕙,你知道妈妈在祈祷什么?”
白蕙笑笑,摇摇头。
清云松开白蕙的手。她那双被病痛磨折得失去光泽的眼睛,竟然又充
了生气,她温柔地看着女儿,说:“上帝已答应了妈妈的请求,他会保佑你幸福、快乐。”
自从白蕙到蒋家当了小姐的家庭教师,她无形中成了蒋家两代人经常的话题。
这一天,蒋万发回来得早。他上楼换去西装,穿了一身家常
褂,趿着拖鞋踱进客厅时,就正遇到继宗拿白蕙做榜样在开导妹妹。
“你瞧人家白小姐,年纪还比你小,多么懂事,多么刻苦,多不容易。不但自己读大学成绩优秀,而且兼职教书,挣钱养活母亲。为人又那么谦和文静。你真该向人家学学…”
继珍哪里服气,顶她哥哥:“你呀,开口闭口白小姐。白小姐千好万好,可也别把你妹妹说得一钱不值呀!”
继宗正要再说,继珍看到父亲来了,乖巧地跑过去,亲热地扶着他走向沙发,一面撒娇告状道:“爸,你看,哥哥是爱上白小姐了,干脆你下个帖子,把白小姐娶过来,好让她成天管着我,好让我跟她学,…再说,我也该有个嫂嫂了!”
“爸,你别听小妹胡说…”继宗忙不迭对父亲说,脸涨得通红。
蒋万发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妈递过来泡着碧螺
新茶的小茶壶,不忙讲话,却很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兄妹的争论。这位早年丧委的男子,最珍惜这充
融和气氛的大伦之乐。他那慈爱的眼光轮
地落在兄妹俩脸上、身上。
继珍向来是无理强三分,得理不让人,见哥哥
言又止的样子,她仿佛抓住了继宗什么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绝地向蒋万发数落起继宗如何在她面前夸赞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总要到自己房里转转,和白蕙说几句,如何只要时间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继宗没有妹妹嘴巴伶俐,又从来总是让着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讲。
听着听着,蒋万发笑
地问儿子;“继宗,是这样吗?”
继宗倒不否认,答道:“我想,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先生,应该的。”
万发点点头,道:“是啊,据我看,继珍几个月来进步不小,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继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这个学生啊,白小姐可费了心啰…”
“你看,爸,”继珍立刻截住,反攻过去“哥哥又在夸他的白小姐了!”
继珍的调皮淘气逗得万发很开心,他用手指指继珍,笑着说:“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厉害啊,”随即转向继宗道:“白小姐家境况不太好,既然她教书认真,我们待人家要尽量丰厚些。”
“知道了,爸爸。”
蒋万发喝了口茶,说:“继宗,前几天我收到你们扬州姑妈的信,还特意问起,说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该说亲了…”
继珍不觉拍起手来“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别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胆去追白小姐吧!”
继宗却只是呐呐地答应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妈已把饭桌摆好,招呼他们吃晚饭了。
蒋万发从沙发上刚站起,不觉轻呼了一声“哦哟!”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后
。
继珍忙跑到父亲身边,一手轻捶着父亲的后
,一手扶着父亲的胳膊向饭桌走去,并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实在太辛苦了,几乎天天要熬到十点多才回家,你看,
疼病又犯了!”
万发笑嘻嘻地说:“今天不就回来得很早吗?”
继珍说:“那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你这样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过几天就好了,西平就要从法国回来,那时我的担子也许会轻一些。”
“西平要回来了?”兄妹俩同时问。
“是啊,你们不知道吗?”万发说“继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吗?他没告诉过你?”
“已经好久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也许他太忙,又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去西欧几个国家考察,还要帮他爸爸筹备恒通公司在法国新设的展览中心…”
“哼,也许是在巴黎玩昏了头!”
见继珍又嘟起了嘴,继宗说;“不会的,西平是个事业型的人。”
“是啊,他是个有出息的人,老爷和老太爷对他都抱着很大期望呢!”万发也接着继宗的话说。
可是仍说服不了继珍,她固执地说:“那他怎么老不来信?再忙,写封信的时间总有的。要晓得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人是会变的呀!”
“那,”继宗把双手一摊:“谁知道呢,还是等西平回来,你亲自去问他吧。只怕等见到他,你就高兴得把要问的话都忘了呢!”继宗总算捞到了一个“反扑”的机会,逗着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于蒲石路的学院与大沽路吉庆坊18号蒋宅之间来去,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说实话,继珍不是个笨学生,有点基础,也还用心,可就是颇有点急功近利。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语,特别是法国上
社会各种
际场合的应酬语言。前几天她又突然心血来
,要白蕙开列一张法国著名小说的书单,把书名、作者用法文写下来,教她念。白蕙
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知道继珍的脾气,照做就是了。这些法文小说白蕙都读过,因此她很快就把书单写好了。
这一
两人正在继珍房间里上课。继珍在用法文拼读背涌着那些法文小说的书名,白蕙边听边纠正着。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继宗走了进来。他和白蕙打了一个招呼,
怀欣喜地问:“怎么,白小姐,你已经在教珍珍读这些小说了?进度真快啊。”
白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继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念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继宗当然不相信继珍已经读了那么多,他在心里大大地对继珍的话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无惊奇地问白蕙:“你用了什么速成教法?才两、三个月她就能读原版小说?”
继珍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就会说我笨,不用功,什么也学不会,怎么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会了?”
继宗见白蕙一直没开口,不觉把
浸着敬佩的探询眼光停留在白蕙脸上。
白蕙这才笑着说:“继珍小姐和你闹着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书名的拼读,这是我们临时添加的…”
听白蕙的口气倒好像很抱歉似的。继宗拍了一下继珍的头:“调皮!扁会念书名看不懂书有什么用!”
继珍说:“怎么没用?西平家里有
一柜子法文原版书。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读一本小说。我问她书名,她用法文一念,叽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继宗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临阵磨
,现买现卖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
白蕙在旁说:“其实,不少法国小说现在已有中译本,继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学院借几本来。”
“我看算了,”继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砖般的书吗?”
继珍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珠一转,瞪她哥哥一眼道:“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都是你来捣乱。算了,我们不念了,我去让张妈买点儿点心来。”
继珍说着就朝外走,一面背着白蕙向继宗睒眼做鬼脸,一面大声说:“白小姐,你再坐一会。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斑跟皮鞋的橐橐声一路远去。白蕙朝开着的房门望望,笑着对继宗说:“我看,你对继珍小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继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从小让她,让惯了。”说着,他拿起书桌上刚才继珍在念的那张法文书单,问:“白小姐,这些是你读过的法文小说?”
白蕙点点头。
继宗说:“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绍几本给我看看吗?”
白蕙记得继珍告诉过她,继宗是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很好,想不到他还能读法文,而且对法文小说有兴趣。他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很随便地谈起来。他们谈到巴尔扎克,谈到莫泊桑,谈到乔治·桑,谈到司汤达的《红与黑》、梅里美的《嘉尔曼》,甚至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白蕙发现,继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扫平
在自己面前的拘谨口讷,变得放松自如,甚至相当诙谐幽默。
后来他们谈到雨果。这是白蕙最喜爱的法国作家。她变得神采奕奕,两眼
的不再是平素习见的那种忧愁,而是一种热烈的憧憬。“那么,你最喜爱雨果作品的哪一点呢?”
“人道主义,”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补充道“那种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无畏地牺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欢《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九三年》里的郭文。”
“是的,他们让我感动,让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
和妙笔…
白蕙奋兴地说着,脸上泛起绯红,两眼象深不见底的古潭,
润、黝黑而又炯炯发光。继宗从未见过白蕙这个样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觉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简直是一尊灌注了灵气、活生生的圣母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张妈端来了小笼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当,又倒好茶水,然后说:“少爷,请白小姐过来用些点心吧。”
继宗问:“小姐呢?”
“小姐说她临时有点事,出去了,关照少爷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么搞的,刚才那种融洽自然的谈话气氛一下子没了。白蕙说她根本不饿,要走。继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尝尝小笼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强举箸时,继宗极力想找回刚才的的气氛。他告诉白蕙,以前他爱读英国小说和诗歌,最近却爱上了俄国小说和国内的普罗文艺,尤其是鲁迅的作品。他问白蕙看过这方面的书没有,白蕙摇摇头。
继宗说:“我认为很有意思,值得认真读读。”
“那,改
请你推荐几本给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继宗是多么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好赶紧站起来,嗫嚅地说:“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没有深拒,使继宗感到一丝安慰。
熬过了令人沮丧的霉雨季节,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学院里忽然接到继珍的电话,问她今夭能不能早点儿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没课,白蕙答应了。
在约好的两点钟之前,白蕙来到蒋宅。张妈一见她就说:“白小姐,我们小姐正等着你呢,快上楼去吧。”
白蕙来到继珍房间,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着镜子往脸上扑粉。没等白蕙开口,她说:“白小姐,今天不上课,请你陪我上街。”接着告诉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马路、二马路几家公司去选焙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阵霉雨天出门不便,又嫌平时那些女友多少有点乡气,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请她帮忙。
继珍打开自己的衣橱,指着琳琅
目的衣服,对白蕙说:“白小姐,请随便挑着穿,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白蕙走过去,把橱门关上,摇头说:“继珍小姐,你算是找错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个好哪个不好呀!”
继珍道:“好坏我知道,你只帮我出出主意就行。只当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实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蒋老太爷和继宗来,说:“他们知道你不上课去逛公司,该生气了。”
谁知继珍
不在乎地说:“嗨,不会不会!就是生气,我也不怕!”
继珍是个爽快人,见白蕙执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说:“行,就这样,我们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门下楼。白蕙跟她走着,心中却不免暗想:这位小姐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她们雇了两辆黄包车直奔惠罗公司。
继珍说是要买一件
末初夏季节穿的洋装,让白蕙给出出主意。但白蕙认为有几件式样不错的裙子,继珍却看不上。继珍是个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丰
,脸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说长得很端正。从白蕙的眼光看,其实只要色彩协调一些的衣服,继珍穿上都蛮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来是件苦事的,在继珍却有着无穷的乐趣。她在挑选,试穿各种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时简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当继珍换上一套新衣,在大镜子面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时,她总是一迭声地说好,希望她早点决定下来。可是,跑遍惠罗公司三层楼所有柜台,继珍竟没有选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从惠罗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选、试穿、反复照镜计议,直到华灯初上时分,继珍总算选出两件薄呢长袖洋装,决定买下其中的一件。她问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说:“我看这件紫罗兰
的很漂亮。”但继珍掂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买了那件宝蓝色的。她付过款,一面看着大店员把裙子放进纸盒包扎好,一面充
自信地说:“这件鲜
,西平会喜欢!”
整个下午白蕙不止一次听继珍提起“西平”这个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经明白,继珍的择衣标准,其实完全系在她对西平审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样倾全力揣摩着西平的好恶,并且竭力去
合。白蕙对这个叫西平的人左右继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继珍的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又一次听她提起,不
随口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位西平,到底是什么人呀?”
“你是说西平?”白蕙注意到继珍的声音几乎掩盖不住奋兴之情,脸上也顿时容光焕发,把半
辛劳所带来的疲乏之
一扫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这个名字!”
“唷,我倒没注意,”继珍把腋下夹着的纸盒紧一紧“不过,不瞒你说,我买这衣服就是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电话给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亲。她告诉我西平后天到上海,让我和她一起到飞机场去接。我们是好朋友,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多年没见了,他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一走就是三年。这回重逢,我得让他吃一惊,你说对吗?”
不消说,这位西平,准是继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继珍之所以要学法文,学会话,最近又急着要背那些法文小说的名字等等这些事串了起来。继珍对西平的情意是那么明显。难道这就是爱情?那力量是多么大巨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询问什么,但继珍的思绪却象开了闸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电梯和走到公司大门口这短短的距离内,白蕙已从继珍滔滔不绝的叙述中了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恒通丝绸成衣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的唯一继承人,学的是纺织机械和经营管理。丁家和蒋家是世
,丁氏企业下属六个厂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织厂,现在就由继珍的父亲掌管着。两家小辈们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继宗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
她们走出公司大门,才知道天色已晚,马路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好一片嘈杂的市声。一条大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铺不是霓虹灯,就是串彩灯,高高低低、红红绿绿,把这条上海最繁华的大道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继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饭,白蕙说要回学院夜自习去,坐电车很方便的。于是继珍叫过一辆黄包车,就在她登车要走的时候,又大声把已经走了几步的白蕙叫住,说:“下礼拜,你不必来我家了。西平回来,我可得大忙一阵哩!什么时候上课,我会打电话给你。”
白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上课我们工资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继珍一面说一面催促车夫快走,没等白蕙开口,黄包车已经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这茫茫人海中,顿时感到异常的孤独、凄苦。那个奋兴、直率的继珍刚才那句话也许是无意的,但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主人的身分。自己真傻,白白浪费一个下午宝贵时光,陪着一个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场焙买漂亮衣裳,而这又不过是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对,应该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么不值得,多么可笑。难道这一下午在摩肩继踵的人
中拥挤,被商场里那嗡嗡嚷嚷的声音和沉闷浑浊的空气搞得头昏脑涨,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工资,工资,因为你给我工资,你就可以这样对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谁去诉说!真想扑到妈妈怀里痛哭一场,妈妈,亲爱的妈妈,可是,怎么能呢?妈妈是那么可怜,为了妈妈,我必须忍受这一切,我能够做到…
不知不觉中早就走过了电车站,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而且还没有吃晚饭,糟糕…
于是白蕙边走边留心道旁的商店,终于在快到学院的路上,买到一只面包。这就连明天的早餐都有了。
白蕙过了几夭清闲日子,她又成了一个没有额外负担的女大学生。
昨天下午,她收到继珍寄来的一封短信,内附一张请柬,说是本周六晚上,为丁西平学成回国在她家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邀请白蕙参加。丁西平,又是丁西平,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又是星期六,回家晚了,惹妈妈不放心。当然,这位刚从巴黎留学归来的贵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何以让继珍小姐那样倾心,那样着
,倒也不妨借此一观。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思之再三,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好在还有两三夭,不忙着决定。
谁知今天傍晚蒋继宗竟找到学校来了。当白蕙领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学讲师走出女生宿舍楼向校园走去时,白蕙听到了身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心里好不恼火。
可是,继宗找她确是有事的。白蕙多
未到蒋宅,他特意把这个月的工资送来。白蕙看钱数还是那么多,要退还一些,继宗马上阻止“暂停上课是我妹妹的决定,你没有责任。你的工作完全值这些钱,不,还不止,远远不止。而且。”继宗的表情是那么诚恳“白小姐,我们是好朋友,请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老板给雇员的工资。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看着继宗那热诚,甚至是带点乞求意味的神色,白蕙心软了。
然后继宗又说,今夭是特意到学院当面邀请白蕙参加明晚的家庭聚会。白蕙先是拒绝,可最终还是被继宗的耐心和诚意所感动,答应去了。但她说明,先得回家看看妈妈,晚饭后迟一点才去蒋宅,继宗也只得让步。
星期六晚七时半,白蕙来到蒋家。当她走近一楼客厅时,正听到里面发出“哗”一声哄笑,大概是刚刚有人讲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只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人在高声谈笑。继宗注意到她,赶紧走过来,她摆摆手,意思是让继宗别忙着介绍,以免打断别人的谈兴。
继宗理解她的意思,微笑着请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果然没有声张。
白蕙现在可以从容打量一下客厅了。客厅中央的大圆桌上,放着各种水果和饮料。客厅里包括继宗兄妹在内,共有四男二女,都是年轻人。
一个身穿质地优良、极其
括的纯白西装的青年背对着客厅的门,坐在圆桌旁的一张高背椅子上,正在讲话。其他的人散坐在沙发或椅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那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深沉,颇有磁
,讲话中偶尔夹一两个法语单词和简洁的手势。这是一个高傲的、充
了自信的青年。因为他背对着白蕙,白蕙无法看清他的脸,但白蕙立刻发现了继珍那灼热而钟情的目光。继珍今夭穿着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益发衬得皮肤白净、
脸朝气。白蕙不得不承认,那天买衣服时,继珍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这件洋装太适合她了。作为女主人,她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可是此刻她完全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说话者的脸上,
腔的爱慕崇拜几乎控制不住地
溢出来。不用怀疑,那就是了西平,白蕙心里想。
一阵笑声夹杂着两个女孩的惊叹声,那个高傲的青年接着说:“旅馆看门人讲的鬼故事把他们吓坏了,都说要连夜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我说,你们害怕,就先回巴黎,我可一定要参观了雨果的故居后再走…”
继宗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等等西平,下面你得详细说说雨果故居的情况,我们这儿有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那么说没猜错,他果然是丁西平。
西平感兴趣地问:“谁?你说谁是雨果的崇拜者?”
继宗指着白蕙说:“给你们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白蕙小姐,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专攻法国文学与艺术的。”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她只得站起身来,继宗引着她同客人们握手。
第一个就是丁西平。他的手轻轻与白蕙一握,锐利的眼光已在她脸上一掠而过。白蕙惊人的美,特别是眉宇间那股清新高贵的气质立刻震慑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来不及细看,白蕙已经松了手,走向了那个叫陈慰芳的女孩子。
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征。身材高大匀称,脊背绷直,高鼻梁,薄嘴
,黑而深邃的眼睛。最与众不同的是那两道直
入鬓际的剑眉,和方方的嘴角,它使人感到严峻,甚至有点严厉。
谁也来不及思索,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两束眼光的
会,真正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可是,这又是刻骨铭心的,甚至是致命的一瞥。此后无数的感情波澜,都源自这最初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交流,犹如奔腾浩渺的江水,都源自山间那琤琮浅细的潺潺小溪。
朋友们都知道丁西平对女孩子的美是极其挑剔的,他自己也并不否认。当有人问到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时,他依然用惯常的冷峻而戏谑的口气说:“我受不了中国女孩圆大而扁的鼻子。你向周围看看,十个中倒有八个半长着这种鼻子,而剩下的那一个半呢,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尖刻而无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骂,他却一本正经,毫不动容。
于是又有人开玩笑:“你这些年在国外,何不找一个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说:“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当它和廉价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这样,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无人的名声传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胆怯起来,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掠而过的对视中,这堵冰墙竟开始融化了,坍塌了。别人并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却已感觉到,他的心不
战栗起来。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过头去。可是他的身子却不听指挥,双眼紧盯着白蕙的侧影,一个希腊雕像中才能见到的轮廓优美的鼻子,长而弯曲的睫
半遮着那对
人的眼睛,淡紫
薄呢旗袍衬托下的姣好身材,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画!丁西平竟不自觉地推开椅子,想向她走去。
继宗引着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喧,没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样子。但丁西平的神态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另一个人的注视。正当他将要跨出一步时,继珍碰了碰他的手臂,
大声地说:“白小姐是我们家请的家庭教师。”
丁西平顿时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声。
继珍推了他一下,说:“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继珍从桌上端起一盘杨梅。杨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
着许多牙签。她合情脉脉地先让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然后,继珍又端着盘子走向别人。这时,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由继宗引着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从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继珍第二次、第三次给西平拿杨梅。
继宗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说:“西平,你接着讲参观雨果故居的情况吧,我们都想听听呢!”
但丁西平好像已没有兴致再象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了。他把两手一摊,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尔尔。”说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着。没有了主讲人,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起来,继宗兄妹则忙着拿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见丁西平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朝长沙发边上让了让,可丁西平并没有在沙发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张软椅上。
“白小姐在蒋家做家庭教师多久了?”西平开口说话。
“四个多月了,蒋小姐想学一点法文。”白蕙据实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丝讥嘲的笑,而且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脸上漾开。
这是怎么回事,做家庭教师有什么可笑的?家庭教师就不配参加有你丁少爷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里知道,这时在西平脑际闪过的是近
来继珍口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些半吊子法语单词。他想,这个继珍,还是那么好耍
小聪明。
“白小姐专攻法国文学艺术,法国小说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语调很平稳,白蕙平素也不是个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刚才那讥嘲的笑,使白蕙变得
感起来,她觉得丁西平的语调里似乎有一丝可疑之处。“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这是称赞,还是嘲
?这话叫我怎么回答,承认,还是否认?接下去他将说我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假客气,真心虚?正在迟疑之际,继宗来到他们身边。丁西平指着他对白蕙说:“刚才继宗说白小姐很喜欢雨果?”’
“是啊,白小姐读过雨果许多小说。”继宗接口道。
“那么,是否可以请问,白小姐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随口报出一串书名。
白蕙在心里暗笑,何必呢,丁少爷!怕人家不知道你阁下是堂堂法国留学生吗?等西平一报完,她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几乎每一部我都喜欢,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读的了。”
“白小姐现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东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便进一步问“能不能告诉我呢?”
白蕙没有回答,接过继宗递来的一杯柠檬汁抿了一口。
继宗见她面孔微红,和西平谈得颇为投机,朝他俩笑笑,意思是不打扰他们了,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西平凝视着白蕙,正想再开口说话,继珍走了过来。她把一盘
着牙签的雪白梨片递到西平面前,朗声地说:“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也让我听听。”
西平转过脸来,笑着对继珍说:“你哥哥不是说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吗,我在问白小姐她喜欢雨果哪部作品。”
“你们在谈这个呀!”继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说:“雨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来这儿还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继珍讲话,一向随便,这句话继珍听了还颇受用。可是,那戏谑的语气却
怒了一旁坐着的白蕙。谁知西平的话并未到此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白蕙真生气了。干吗尽拿人家打趣,这位公子哥儿阔少爷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来走开,给他一个脸色。然而,白蕙实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进谈话,哪怕是引得她申辩反驳,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当他看到白蕙微变的脸色,一丝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马上改口赔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气。
唯有继珍是天真烂漫的,她并没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态,还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西平说:“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说《巴黎圣母院》时,她用了法语,总算没
错,让西平听懂了。
西平朝继珍翘翘拇指,眼睛却扫着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读原版的《巴黎圣母院》了。”
继珍没听出西平话里的嘲讽语气,故作高深地说:“我觉得这比他的那本《钟楼怪人》写得好。”
西平两眼向上一翻:“天哪!当然…《钟楼怪人》当然不如《巴黎圣母院》。”说完,他
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
继珍更得意了:“乔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写得也不错。一个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画得如此细腻,真让人佩服。”
白蕙的脸简直红得发烫了,气恼外又加上为继珍害羞。原来她死乞白赖地要那张书名单子,就是为了这样来派用场!这才好,
倒错、张冠李戴,简直驴
不对马嘴。还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还要说名师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
进去讲什么,一边是高傲而喜欢嘲笑人的阔少,一边是同样高傲却又无知而心
狭窄的小姐,随他们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来给继珍解围,但继宗正好去了厨房,另外那几个客人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他们是否听清了继珍的胡说八道。
这时,白蕙听到西平说话了,还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吗,这位乔治·桑‘先生’还与著名的钢琴家肖邦‘小姐’有过一段风
韵事呢!”
继珍很有会心地说:“哦,肖邦,我知道,是个弹钢琴的。原来是个女人!那么,她和乔治先生的罗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给我讲讲。”’
客厅那头的谈话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显然尚未尽兴,故意朝白蕙那头一扬下巴:“让你的家庭教师给你讲吧。她那么博学,不会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白蕙此时的情绪已经超过了恼怒。她想,好啊,你这位大少爷取笑一个继珍不够,又对着我来了。以为我沉默,就是可欺吗?那你就错了!我可不是继珍,不想买你的帐。于是,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转过来集中到他们三人时,她笑问大家:“今天是愚人节吗?”
一个名叫柳士杰的男客接茬反问白蕙:“白小姐,此话怎讲?”
白蕙指指西平和继珍:“要不,他们二位怎么一搭一挡,故意颠倒男女,瞎三话四,愚
我们?”
西平哈哈笑了,说:“我道歉,并正式为乔治·桑、肖邦两位恢复
别!”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继珍起初不明白,后来也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
闹了个红脸。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义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继宗走进客厅,手中捧着一大盆新鲜批把。继珍看到哥哥,半是恼怒半是撒娇地说:“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快帮忙把桌子搬开,我们要跳舞了。”
蒋家客厅不算太小,但周围一圈沙发,中间如有个三、四对舞伴一转,还是略显局促一些。继宗用留声机放起舞曲,继珍拉着西平先跳了起来。她是个舞
,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方才的不快抛开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两人配合又默契,特别是她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配上西平的白西服,显得非常协调。看他们两人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
柳士杰与陈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陈慰芳穿了一件洋红色的长裙,裙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柳士杰是一套黑色带隐条的西服。连继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浅灰的薄
料西装。五月的上海,正是年轻人打扮的好时光。相比之下,白蕙那一身浅紫
的薄呢旗袍显得不仅朴素,简直有些寒伧。
继宗让了让另一位男客,就过来邀请仍坐在沙发上的白蕙。
白蕙笑笑说:“我不太会跳舞。”
“我也差不多,凑凑热闹吧。”继宗殷勤地拉起白蕙,两人也跟着舞曲旋转起来。
一曲终了,柳士杰来请白蕙跳,这怎么好拒绝呢?白蕙把手搭到了他肩上。这次是快三步,曲子是那样华丽热烈,柳士杰把白蕙带着快速地转动着,白蕙觉得都要跳出汗来了。
好不容易这支曲子才算奏完。白蕙推开通天井的玻璃门,站在台阶上用手绢擦擦额上的汗。
又响起一支舞曲,是根据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慢四步舞曲。
“可以请你跳舞吗,白小姐?”
是那个低沉浑厚而富于磁
的声音。白蕙转过身来。丁西平站在她面前,柔和的灯光下,这个高大而英俊的青年正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白蕙迟疑了一下,真想拒绝。丁西平似有所感,盯着白蕙的眼睛,轻声问:“白小姐不至于不赏脸吧。”
这是支轻柔缓慢的舞曲,丁西平的动作圆
柔和,白蕙倚着他有力的臂弯,双脚随着他轻松自如地滑动,简直不费一丝气力。丁西平有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白蕙懒得交谈,她故意沉默不语,不看舞伴一眼。
突然,西平用法语轻声说:“你还在为我刚才的玩笑不高兴?”
白蕙略略偏过头来,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西平仍用法语说:“你一直皱着眉。请允许我再一次道歉!”
白蕙摇摇头,自然地用法语答话:“你不该嘲讽你的女朋友。要知道她为了你的归来,为了今天这个晚会…”
西平突然打断了白蕙的话:“我没有女朋友。我和她哥哥是同学、好朋友。”
白蕙感到先前温柔地搂着她
的那只手,变得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道“谁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知道的?”
让白蕙说什么好呢?她抬头看一眼西平,只见他正急切地等着回答。她想了一想,仍用法语说:“你应该目己去问问她。”
西平不再说话了,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继珍,发现她正瞪大了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和白蕙,便故意把白蕙搂得更紧一点,并把头低下来,几乎要碰着了白蕙的头发。
舞曲终于完了。白蕙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继珍跑过来又要西平陪她跳下一支曲子时,西平提出:“该结束了,主人也累了。”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纷纷告辞。
继珍嘟看嘴,撒娇地说:“我们家地方太小,大家跳不尽兴。西平,什么时候在你家开个舞会,让大家痛痛快快玩个够!”
西平爽快地答应:“好,我同意。到时,请在座各位都赏光出席。”
白蕙觉得西平说这句话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想:“你以为这是对我的一种恩惠吗?哼,我才不希罕呢!”
恒通丝绸成衣公司,在一九三0年的上海,算得一家有名的实力雄厚的企业。公司下面设六个厂,分管缫丝、织造、印染和服装工艺。产品从各式丝绸绫罗到男女成衣和
上用品,极受各界客户
。它在上海的两家经营门市部设在最热闹的马路:号称大马路的南京路和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近年来,公司业务向海外发展迅速,南洋一带的分公司业务蒸蒸
上,在法国巴黎,一个规模不小的展览中心也即将宣告成立。
鲍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今年整五十岁,已是知天命之人。二十多年来,他克服重重困难险阻,把从父亲和岳父两处继承来的产业配套成龙,构建成一个从缫丝到制作服装的完整体系,业务从国内扩大到海外,在同行业中虽不一定能列为魁首,但也是公认的佼佼者。大概由于多年经营产业的辛苦劳累,丁文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头发有一多半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密。按说象他这样一位家资豪富的大老板,营养、保健都可以享受最好最高的条件,可是这些对他好像都没有什么作用。他并不象一般人们心目中的大资本家那样肥胖而颟顸,却是颀长而
干,至今有一副令同龄人羡慕的好身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脸成长方形,两腮有棱有角,线条
犷而刚劲。加上他生
沉默寡言,表情总是趋于严肃,所以给人以不好亲近之感。丁文健的作风非常明快果决,处处表现出魄力和胆识。他经营有方,注重信誉和产品质量。他的公司以待遇优厚和纪律严明著称。他对下级要求十分严格,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就如今天,他约西平九点到办公室谈公事。现在还差三分钟,他已端坐在总经理的高大皮椅上等着。九点正,女秘书吕小姐准时敲门进入总经理室。
“总经理,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
吕小姐转身要走,丁文健又叫住她“以后不要称他少爷。他是总经理助理。请告诉本公司有关部门所有职员。”
丁西平挟着皮包走进办公室。他站在丁文健面前,显得那么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文健不
暗自得意,好一个迫不及待地要投身事业的有为青年。但丁文健表情严肃,完全是一副上司对下级的态度。他指指大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西平坐下。父子俩没有一句题外话,立刻进入正题。
“你既已学成回国,从今天起,正式开始为恒通公司服务。你在法国得到纺织机械和企业管理两个学位,这里正是你的用武之地。”这是丁文健的开场白。
西平没有说话,只是在椅子上
了
膛,两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父亲,准备听取指示。
丁文健简略地介绍了公司本部和六个工厂的情况。他要西平花四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熟悉全部业务,六个厂都要了解,重点则是蒋万发当厂长的美新染织厂。“你蒋老伯年纪大了,体身又不太好,你要多照顾一点,”文健这样关照道。
西平点点头。
“另外,如果安排得出时间,希望你能到湖州、嘉兴、吴县一带的收丝茧行去看一看,可以让缫丝厂的朱副厂长陪同。总之,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掌握公司的全部业务,从收购蚕茧到推销时装。”
“我会努力的”西平的回答简捷而有力。
“至于你的那套发展计划,等你站稳了脚跟,再提到董事会上去讨论。”
“不过,我希望脑旗一点。因为,”西平见文健似有结束谈话之意,便加快了说话速度“当今世界技术发展迅速,我在法国所学,如不马上致用,很快就会落后的…”“这完全取决于你对公司现有业务的把握程度。”文健的语气平静而冷峻。
“明白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去吧。”文健说着已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卷宗。
西平从桌上取饼皮包,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等,西平”文健叫住他,西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昨天你说要在家里开一个晚会招待朋友,这件事你跟妈妈商量着办吧。”
“好的,爸爸。”西平见文健的头又埋向卷宗,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道:“爸爸,能不能允许我再耽误你几分钟…”文健的视线离开卷宗,他看到西平竟是一脸忧愁。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从法国回来,我感到妈妈体身很不好,听她说,每晚都要服安眠葯才能入睡…”
丁文健双手把卷宗朝前一推,把身子向椅背靠去,发出一声叹息。
“西平,我希望你
空多陪陪你母亲。”
“不,妈妈更需要的是你。”
“你看,”文健深深地靠在长椅上,用手环指室内的几个大文件柜“我实在太忙。”
西平正要再说什么,吕小姐拿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丁文健立刻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钢笔准备签字。“总经理,香港、新加坡两处来电,询问今年新款式的女装何时可以运到,价格能否再降低一些。工商联合行银曹总裁刚才来电话,问总经理今天能否安排个时间,他要派人来谈那笔贷款的事,还有,信孚洋行的Madier先生…”吕小姐口齿伶俐地报告着,丁文健听得很认真,似乎已经忘了西平的存在。
西平转身往外走去,直到他关上房门,吕小姐的报告还没有结束。
丁西平在挂着总经理助理牌子的玻璃门前停住脚步,凝视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这是公司为他准备的办公室。
办公室涸祈敞,一应家具和办公用品陈列井然。办公桌上放着几厚本卷宗和一台电话。尤其令西平感到惬意的是,一排玻璃窗擦得锃亮,屋子里光线很好。丁西平关上房门,快步走向窗口,随手把皮包扔在那张大办公桌上。
恒通公司新盖的十层大楼矗立在闹市,凭窗远望,正好领略上海市容。
首先映入西平眼帘的是远远近近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这些新型建筑有的已经建成,就跟自己身居的这幢恒通大厦一样,楼顶上置放着硕大的霓虹灯广告。一到晚上它们就会亮起来,不断地闪烁、变
、跳动,组成各种图案和字样,成为点缀上海滩夜景的最主要特色之一。也有的大楼还在施工之中,眼下只能看见用
竹搭成的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西平收回视线俯首看去,只见楼下几条马路全是由大小汽车和电车组成的河。那些小汽车象爬动灵活的小甲虫,穿行在电车、公共汽车中间,比起这种迅速移动的黑点,数量相当多的黄包车和三轮车简直犹如凝固不动似的,更不必说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哪儿传来几记钟声,丁西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哦,那不是著名的跑马厅吗?刚才竟没有注意到。太远了,看不清楚。但西平心里明白,现在是上午,而赛马一般是在下午。所以那被大屋顶遮盖着的看台上,现在不会有什么人。至于在草场移动的几个黑点,则是驯马师在蹓马罢了。虽然是在高楼之上,嘈杂的市声仍汇成一片传入西平的耳鼓。“唉,这讨厌的城市噪声!”他不
皱了邹眉头。他又朝东面外滩方向望去,黄浦江是看不到了,可是江上轮船不时响起的汽笛却隐约可闻。
“嘀铃铃”电话响了。是吕小姐打来的。她告诉西平公司为他配备的专职秘书还没找好。最近这段时间,总经理先让她兼管一下,助理先生如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她很乐意效劳。
放下电话,西平环视一下室内,然后在自己的转椅上坐下。他要好好想一想,一切从哪里开始。
桌子上放着吕小姐为他准备好的文件。这是全面了解恒通公司的基本资料。他把这堆卷宗拉到自己面前。卷宗一共八厚本,六个工厂每厂一本,各地的经营门市部合为一本,另一本是公司本部的。他决定先从公司本部这一本看起。电话铃又响了。
“喂,你是西平吗?”好熟悉的声音“我是继珍呀!”
“继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没告诉过你呀?”
“你不告诉我,我不会问吗?”继珍的语气很得意“是吕小姐告诉我的!”
“哦…,有事吗?”
“有啊。可是,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怎么啦?”
“你答应过我的事,忘啦?”继珍假装生气地说。“你是说…”
“到冠生园去玩,你说要教我骑马…”
“这我没有忘”西平恍然大悟,但马上又说:“不过,恐怕得过些时候,我现在很忙,真的很忙!”
“还有,你答应过的舞会,到底还办不办呀?”
“当然办。对,刚才我爸爸说,他也同意,要我去跟妈妈商量,你别急,好吗?”
电话里没了声音,但并没有挂断。“喂,喂,继珍,你怎么啦?”丁西平不解地喊道。
“西平”电话又响了“是你吗?”
“妈妈!”丁西平惊呼一声“怎么是你?你在哪里?”“我在家里。继珍是在我这儿给你打电话呀,她一早就来看我。”话筒里是方丹那悦耳的女中音。
原来如此。继珍兄妹本来就跟了西平是好朋友。继宗十岁时,妈妈病逝,兄妹俩寄养在丁家有两年多光景,他们和西平一同上学、作伴。长大后,也一直是丁家的常客。西平对继珍一大早就去拜访母亲毫不奇怪,而且真诚地
。妹妹珊珊太小,还不大懂事,有继珍常陪着妈妈,妈妈也就不太孤单了。
“喂,西平,你在听我说吗?”方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在听,妈妈。”
“继珍要陪我去‘白玫瑰’做头发,我们很快就出门。”西平很奇怪,妈妈跟自己说这些干吗?
方丹继续说:“做头发很快的,顶多一个钟头。然后我们在街上逛一逛,中午准备去‘红房子’,”…“红房子”是一家有名的法国大菜馆。西平知道,少年时代在法国度过的妈妈喜欢那里的雅洁和幽静。他一面听一面“唔、唔”地答应着“喂,西平,你也来好吗?”
“妈妈,下午我还有点事,不是有继珍陪你吗?”
“不,我希望你也能来。”
“那…”西平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好吧,我去。我十一点半到。”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过了。
“好,西平,我们等你。”方丹的声音显得很愉快。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西平脑际。他象是猛然想起似地问:“妈妈,要不要叫上爸爸?”
没有反响,西平屏息等待着。
“不,下用了。”方丹的回答是没有色彩的,平淡的,跟刚才的奋兴是个太鲜明的对比。
“那么,我们一会儿见,妈妈。”
币掉电话,西乎陷入沉思之中。他无心再看卷宗,脑子里尽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突然,一个少女的倩影掠过他的脑际,仿佛清晰,又似乎模糊。那是谁?那闪动着长长的睫
、略带优郁的秀目,那
拔端正的鼻子,那
润灵巧的小嘴,吐语不多可是锋芒毕现的小嘴,和那一身洋溢于朴素衣着之下令人神思
漾、爱
顿生的风韵!一种强烈的渴望在西平心中涌起,立刻变成一股汹涌奔腾的
,撞击着他的
膛。
真想马上见到她!
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对,没错。他左手猛地抓起电话,可是他的右手却停在拨号盘上。
终于,他把电话重重地放了回去,直愣愣地坐在他的转椅上。
万籁俱寂,夜已深沉。整个屋子静极了,只有吴清云匀长细微的呼吸声。
白蕙轻轻
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自己那张小
,竭力不发出一点声响。躺下以后,她轻轻透了口气,屏住呼吸听了听妈妈的动静,这才舒服地伸展开手脚。时间不早了,她很想马上入睡。可是,很奇怪,头一着枕,眼尚未闭,
七八糟的思想就纷至沓来。脑海中的思绪就象对面墙上月光照
下的树影那样纷
婆娑、摇晃不定。她的心简直安静不下来。
几夭以前,她已经决计从此不登蒋家之门,绝不再为那可怜的五斗米折
。这个决心下得仓促,可也下得坚决。…那是在蒋家初遇西平后,第二天去给继珍上课。
张妈开门后,白蕙就上楼直奔继珍房里而去。但跨进房门,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只见继珍背对门口,脸朝窗外,白蕙一连招呼几声,她也不回身。
白蕙正在纳闷,突然继珍转过身,闪着咄咄
人的眼光,说:“请你坦白告诉我,不要隐瞒,昨天,你在西平面前,用法语议论我什么了?”
白蕙一呆,紧接着是一种强烈的受侮辱感。这叫什么口气!审问我吗?你以为我是那种长舌妇,会在你男朋友面前褒贬你?但她努力压抑下心中的不快,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聊了几句。”
“骗人!”继珍脸涨得通红,高声说:“你们在笑话我。就算我错把乔治·桑当成了男人,值得你那么高兴吗?”
白蕙忍不住辩白一句:“是丁西平跟你开玩笑,我并没有说什么呀!”
“什么下雨节天晴节,不是你说的吗?”继珍不依不饶地紧
。
“噗哧”白蕙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掩住自己的嘴。她心想;“这位小姐真行,莫不是把今天又当成愚人节了!”
谁知白蕙的态度引起了继珍更大的火气,她尖着嗓门叫起来:“我们蒋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我蒋继珍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当你是什么人!让你参加晚会是抬举你,你倒好…”“妹妹,你胡说些什么!”续珍正要长篇大套地数落下去,被推门进来的继宗打断了。
“不要你管!”继珍哪里停得下来。尤其是见到哥哥怜惜地看着白蕙的那副神情,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当继宗拱手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白蕙道歉时,继珍冷笑一声:“好啊,又有人护着你了。白小姐,你不简单哪,才四个月的时间,就把我哥哥勾上了…”
继宗又气又急,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情急中,他对继珍扬起了手:“你再胡闹,我…”
继珍索
朝前一
,撒泼地叫喊:“你打,你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为了你的心肝宝贝欺侮我…”
白蕙再也听不下去,盈眶的泪水开了闸似地冲出来。她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任凭蒋继宗在后面追呼,她头也不回地奔出了蒋宅。
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下决心
离蒋家呢?这之后,继宗两次到学院找白蕙,白蕙都借故回避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今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下午课后,白蕙正独自在琴房练琴。她在钢琴上弹奏着马斯涅的《沉思》。《沉思》本是一支提琴曲,白蕙因为特别喜欢,就动手把它改编成了钢琴曲。每当心情烦闷忧郁或騒动不宁时,她就借这支充
宗教皈依色彩的曲子来平抑情绪。她往往取得成功。可是今天怎么啦,好像很难进入那种超然解
的宁谧境界。
响起了橐橐的皮鞋声。白蕙抬起头来,看到安德利亚神父正慢慢走向自己。神父后面跟着两个人,是继宗兄妹。
白蕙的手指顿时僵在琴键上。
安德利亚神父走到钢琴旁边,白蕙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只见神父的眼光中充
爱怜、抚慰和信任。他对站在琴凳边的白蕙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转过身向蒋继宗兄妹点点头,笑道:“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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