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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雾失楼台,灵心慧质无寻处

 一场无情的大火,把幻庐和沈国烧成了一片废墟。

 那奇丽精美的两层楼房,小巧雅致的花园,如今都已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东一块、西一堆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石头和砖瓦。

 这场火灾轰动了上海滩。不仅因为沈效辕是上海知名的巨商,而且因为设计督造这座幻庐的是当今最负盛誉的青年建筑师辛子安。

 幻庐即将竣工时,报上就连续发过不少文章,称它是辛子安的又一杰作,堪称沪上建筑史的一件瑰宝。几家小报竞相刊登记者们千万百计拍来的幻庐和沈国照片.更引得许多人极想前去亲眼目睹一番庐山真面目。沈效辕的一些朋友在幻庐和沈园修建完毕后,曾动员他开放几天,来个公开展出,让人们一眼福,但优效辕一口回绝。他说,这是女儿的私产,只有她本人同意才行,他不愿代为作主。于是,幻庐更平添了一重神秘感。

 如今一夜之间,这座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着的奇妙新建筑,竟彻底毁灭了!

 报上有一篇文章说:“这大概是建筑史上寿命最短的经典作品。”又一篇文章说,此事定使那些亲眼见过幻庐或看到过它照片的人们“心胆俱裂,抱恨终天”

 这些当然是报人的夸张说法。

 但心胆供裂,抱恨终天一个字,对一个人却是极真实的写照。这个人就是辛子安。

 这场大火不但焚毁了他半年多来心血的结晶,而且更加无法挽回的,是夺去了与他刚刚订婚的心爱姑娘楚楚。房子可以重建,可是被大火噬的人儿,却再也无法赎回了!

 当车子安得知,清理火灾现场的巡捕,已在灰烬中找到几截女人尸骨,井初步断定这就是当晚住在幻庐的凡姝、小翠主仆俩时,他悲痛得几乎神志错

 几天来,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当时我不在幻庐?否则,如果我救不出楚楚,就让我们一起葬身火海…

 子玄和夭姿扔掉手头一切工作,悉心照料着子安。子玄更是没没夜地守在哥哥身边,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丁西平等几个好朋友,也不断地来探问,关怀备至。

 一周以后,辛子安才勉强披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睡袍,无力地摇摇晃晃走下楼来。

 坐在客厅里的丁西平,再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告诉他,由他设计的杭州恒通分公司办公楼在修建中遇到一些问题,问他能否亲自去一趟。

 知辛子安性格的丁西平懂得,如今只有建筑事业才能给予辛子安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也只有用工作,才能帮助他摆失去爱人的痛苦。

 子安知道好朋友的用意,衷心感激地接受丁西平的安排。

 临行前,子安决定去看望一下沈效辕。

 自幻庐被大火焚毁,沈效辕便把一切公务推给手下,谢绝所有访客,足不出户地呆在家里。他那幢旧楼因距幻庐较远,中间又有一座假山的阻隔,幸而未受到火灾的侵害。

 听说辛子安来了,他立即让华婶把子安直接领到小书房。他颤巍巍地站在书房门口,子安一到,他一把抓住子安的手,刚叫了声“子安。我的孩子…”就不住老泪纵横,涕泅横起来。

 子安虽已知道沈效辕不是楚楚的父亲,但沈效辕的悲哀还是深深打动了他。他紧握着老人枯瘦的手,使咽着说不出话来。

 “子安,我这么称呼你。请不要见怪,”落座以后,沈效辕取下眼镜,频频擦拭泪水,一边说:“你和凡姝已有婚约,请允许我把你当成我的女婿看待。”

 沈效辕的话使辛子安又一次想起那晚在幻庐向楚楚求婚的情景。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回忆着那个美好的夜晚。原以为那是走向终生幸福的开端,谁知这开端竟然就是终结。他无数次诅咒过这残酷的命运,也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能再沉溺于旧梦之中,应该振作起来。然而,这又怎么做得到?

 “子安”沈效辕又沉重地叫了他一声,然后神色严肃而声音却不免有点打颤地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凭几烧焦的尸骨,怎么能断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时候,我要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

 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失去自己亲生女儿之后,又失去了他当作女儿看待的亲外甥女。经受这样两次致命的打击,难怪他的神经要错了,辛子安怜悯地想。

 虽然他像沈效辕一样,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间竟已香销玉殒,像沈效辕一样,盼望着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辕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两、三个月。不知不觉地,秋天已经降临,西湖的水变得更加苍绿而深沉,周围山上群树的叶儿,也逐渐发黄并开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独游灵隐,又一次留连于虎跑、龙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洲,看望了三潭印月,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杭州,回到上海。

 没有了楚楚的上海,对他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当他随着拥挤的人走出北火车站时,他觉得很是茫然。他简直不明白眼前这些匆匆来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车辆究竟在忙些什么?值得那么忙碌而辛苦吗?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凹陷,因而眼睛显得更大更黑,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如今有着一层难以抹去的哀伤,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傲气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实在怕和人接触。只希望把自己封闭在与楚楚有关的那段美好回忆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妈的协助下,了几个子安平素喜欢的菜,在家里为他接风。他们知道子安的脾气,所以没请任何客人。

 席间,子安很少说话。子玄和天姿想尽一切办法想逗他开口;问他在杭州的见闻,问他在杭州的工作,却终究未能奏效。

 最后,子安轻叹一声说:“你们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忧郁,使子玄为他担心。但看到子安出门时那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这几个月还是有功效的,毕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经恢复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浓得多。法国梧桐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只剩下那些悬挂在枝头的茸茸的果子,在秋风中瑟缩着。时间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赶路,大概是着急回到温暖的家吧。子安看着他们的身影不感慨万千,愈发感到自己被孤独驱赶得无处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阵,看看周围,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着经常走了的路径,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从杭州回来,也该去看望一下沈效辕,自己与沈效辕同有丧失亲人之痛。不管怎么样,他既表示过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尽一点晚辈之道。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开。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心底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经有过楚楚和幻庐的地方去凭吊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时刻中去…

 真不凑巧,沈效辕外出应酬还来回来。华婶请他在客厅稍等。但子安却站起来说,自己想去后花园转转,待会儿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扰了,改再来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腹陇而模糊。但这并没有妨碍辛子安对幻庐的探寻,这条路他实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着大雾,一步步朝幻庐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变得混混地炖,恍恍增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被一团漆黑克着。他想,以前总以为雾是白色的,是轻轻的,没有分量的,原来,当它在夜晚出现时,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庐的旧址了。如今那美丽精致的小楼,那横卧于碧波之上的小桥,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凉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树木花草,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凭着记忆信步在昔日的林荫小路和柳堤花径上走着,极力想透过浓雾看清周围的事物。可是,周围有什么呢了到处是七八糟的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以及被火烧焦的树木的遗骸。这一切在黑雾中,犹如一头头蹲伏着的怪兽,有的在默默窥视,有的张开大口,准备噬胆敢前来冒犯的人。尽管形态各异,然而无不跳牙咧嘴,显得无比丑陋而可怖。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也许早吓得掉头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对这一切却毫不畏惧。虽然这儿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这里依然有着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这儿曾有过他的小小指挥所,那简陋的工棚里,挂着被他撕坏而经楚楚精心修补过的蓝图。在这里,他同楚楚开始了最初的对话,也开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挤在一块儿的光秃秃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桥。那桥是他和楚楚爱情的见证。

 是的,跨过小桥,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庐。哦,幻庐。

 幻庐!我怎能忘记你的凹廊?在这里,楚楚害怕雷声,紧紧偎在我的怀中。在这里,我给楚楚戴上小迸怪捡回来的耳环。这里记录了我们多少甜蜜的回忆!

 那里应该是客厅了。可怜的楚楚,曾经那么精心地布置一切,大卫像,百青,玻璃茶几,仙鹤顶着的烛台…楚楚,你知道吗了为了我曾过对客厅布置的一点不满意,为了当时你脸上的失望神色,我差一点后悔得死去!楚楚,我怎么能忘记客厅里那张白色的长沙发,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览了你软玉温香般的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样放肆地亲近了你那洁白柔的肌肤。天哪,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竟那样短暂。你刚刚戴上我的订婚戒指,答应做我的新娘,你刚刚说过,只要我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

 楚楚,楚楚,这里处处有你,处处让我想起你的情影,你的娇声,你的体香,你的珠泪,…但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只有茫茫一片黑雾,处处只有空虚和幻灭;而独独没有你!

 楚楚,我的楚楚!

 子安不知不觉中出了声,发烫的泪珠滚到他的边,他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双手捂住脸庞痛哭失声。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在这光秃秃的石堆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楼房和花园。也许幻庐,只是幻想中的宫殿;楚楚,当然也只是个幻影似的少女。对了,她本是个梦幻天使,是一个来往于仙凡之间的神人,自己只是在梦中见到过她罢了。

 子安的神志真的有点儿恍了。但中又有着一份清醒。他顽固地想着,幻庐难道不是你亲手设计亲自督造的吗?楚楚难道不是千真万确地被你拥抱过,亲吻过的吗?摸摸自己的右手,那被小迸怪咬伤的地方,不是伤疤犹在吗?这一切恩怨和情爱,怎么会是一场梦呢?

 可是,楚楚,如果你真的存在过,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就走了?要知道,我们的相爱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分离比相爱更要难千万倍。常相思,不如常相依,这是你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忘了?

 回来吧,楚楚。我在呼喊你,在盼望着你,你可曾听到?你就是回到了上帝身边,上帝听到我的心在夜哭泣和呼唤,他也会发慈悲,把你还给我的…

 难道是子安心灵的呼唤真的感动了上帝?难道至高无上的上帝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辛子安忽然发现,在自己面前不远的黑雾中,竟浮动着一团白光,像是从天上降落,又像是刚从湖水中升起。

 呵,这是怎样一种飘忽倘恍的境界。奇怪的是,那团白光,渐渐地显现为一个人影,一个苗条修长,步履飘逸的人影,而且地正朝着自己慢慢移来!

 楚楚,这是楚楚!

 子安一阵狂喜,他猛地从石头上跳起,发疯似地大叫:“楚楚!楚楚!”一边便向那团白光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叫出第一声“楚楚”的时候,那白色的身影竟像变了惊似地站定了,并且马上回头逃开,奔往幻庐的废墟堆。

 子安不顾一切地在她身后急追。他的皮鞋踩着脚下的石,差一点被绊倒。嘴里一迭声地喊着:“楚楚,你别走。是我,我是子安,等等我…”

 那白色的人影飘飘停停,停停飘飘,眼看已越迫越近。但当辛子安追到一烧塌成半截的廊柱时,突然发现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子安站在这廊柱旁,拚命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极力分辨。然而,除了黑雾,还是黑雾,哪里还有什么白色身影?哪里还有他的楚楚?

 他绝望了。他恨自己,子太急,声音太高,把楚楚给吓跑了。显然,那只是楚楚的灵魂…天哪,我现在也相信灵魂了吗?但千真万确,刚才明明见到了一团白光,那不是楚楚又是谁?难道真是因为思念过度而看花了眼?

 辛子安颓然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只觉得从头到脚渗进了一股深深的寒气。

 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幻想楚楚顾念他的痴情而再次出现。干是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等待着。

 浓密的夜雾打了他的头发,也打了他的衣裳。他觉得脸上乎乎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水。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夭!他看到了什么?就在他背后另一报廊柱旁,那个白色身影不是明明笔直地站着吗?

 这次,子安不敢再大声急叫了。他轻手轻脚朝那个身影走去,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轻轻问:“楚楚,是你吗?楚楚,你说话呀!”

 那白色身影纹丝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她既没有逃开,也没开口答话。

 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近旁,那影子还是不动。子安也惊异地站住了。

 原来,他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飘动着一团黑色。他凝眸细看,原以为是女子的黑发,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长长的黑色面纱。它严密地从头顶罩到前,使他根本无法看清这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的脸面。

 但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部的剧烈起伏。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漆黑的浓雾笼罩的夜晚,在怪石磷峋的废墟上,在这曾经烧死过人的地方,见到这么一个身披白斗篷、头罩黑纱的人影兀然默默地直立在自己眼前,恐怕都会吓瘫。子安虽是无神论者,而且一向大胆沉着,这时也不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马上镇定了自己,声调也变得沉重而严肃起来:

 “你究竟是谁?请你回答我。”

 那白色身影微微一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无声地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宽大的斗篷一下滑落到地上,出里面一身缀着彩花朵的白纱裙。这是辛子安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这正是他向楚楚求婚的那晚,楚楚所穿的纱裙。同时,子安还清楚地看到,那向他伸出的左手上,经过特别制的黑手套,在中指处有一孔,虽把整个手遮得严严实实,却赫然出中指上戴的那个红宝石订婚戒指。

 就在这一刹那,面纱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轻唤:“子安…”

 “楚楚!呵,楚楚,真是你…”子安猛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思夜想的人儿。狂喜,激动,夹杂着悲哀和委屈,使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靠那双有力的手臂来传达他所有的情感。

 他能赚到,怀里的楚楚和自己同样的激动。她紧贴在自己前,戴着手套的双手直伸进他西服外套里,急切地、充热情地‮摸抚‬着他的脊背,像是要把自已完全融进他的体内。

 热血在子安的血管里快速地奔腾。他呻着叫了一声:“楚楚,这么多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擦楚楚头上的面纱。他要好好吻吻他的小天使,上帝又一次恩赐给他的梦幻般的天使。

 但是,正在‮摸抚‬他的楚楚竟一个扭身,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一面用双手紧紧按住面纱下端,嘴里惊恐地叫着:“不,不,我不要…”

 子安愣住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楚楚,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他急切地问。

 蓦地,子安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就像一块棱角尖利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那毫无防备的脆心脏上,立即皮碎烂,鲜血横飞。一阵剧痛,他差点儿晕厥过去。

 “楚楚,你的脸…被烧伤了?”在上下牙战的格格声中,传出他无力的嗓音。

 “哇…”地一声,楚楚痛哭起来。她隔着面罩捂着自己的脸,哭得差点儿站不住倒在地上。

 子安忙上前一把托住她,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他和楚楚同样伤心绝,但他终于强咽下泪水,真挚地说:

 “楚楚,听我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不管你烧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和以前一样爱你。”

 楚楚的哭声实然而止。她简直是以抑制不住的惊喜问道;

 “真的?你不会离开我?”

 “绝对不会,你放心。”

 “那你还会和我结婚吗?”楚楚又追问一句。

 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被这场大火烧得完全失去了自信,才会违背她那矜持的个性,亟不可待地提出这个问题。辛子安这么想着,便坚定地说:

 “会的,只要你愿意。”

 一阵凉风吹过,浓雾渐渐散开。辛子安感到了凉意,他忙拾起地上的斗篷,给楚楚披上。这才看清,斗篷是白色缎面,黑色里子。

 当他给楚楚系上脖颈上的带子时,楚楚突然咯咯一笑说:“我刚才把里子反穿在外面;你就找不着我了,还以为是鬼魂了吧,哈哈。”

 子安可没有这种轻松的心情,他要求道:“楚楚,把面纱起来,让我看看你…”楚楚不声不响地捏住面纱的下端,然后慢慢往上起。

 罢才楚楚不肯让他开面纱的样子,以及她急切的问话,已使子安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烧伤一定是严重的。他估计会看到一张被火毁了的、令他十分痛心的面容。

 但是,当楚楚真的开面纱,借着刚透过乌云的一点儿月光,他看到的这张脸,已绝不仅仅是令他痛心,而是令他万分的惊骇、恐怖。

 天哪,这张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楚楚的影子,一个那么美丽的天使,如今竟变成如此狰狞可怖的厉鬼!

 且不说那光光的头皮,脸上一道道七妞八歪的疤痕和被烧塌的鼻梁;也不说那被烧得光光的眉毛、睫,那镶嵌着玻璃球的右眼,和被脸颊上的疤痕挤成一条狭的左眼,最可怕的是那张嘴,那本来多么小巧红润,简直像盛着酒的杯子似的嘴,如今上已不复存在,鲜红的牙和长长的白牙凶相毕地跳在外面,下烧得只剩下一道皱巴巴的焦黑的边,不断地神经质地抖动着…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实在不敢再看一眼这张比魔鬼还要可怕的脸。他痛苦地哺哺自语:“呵,楚楚…”

 “记住,从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当你的楚楚已经烧死了,如今你只有一个丑八怪的子沈凡姝。”

 楚楚的声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觉得楚楚的嗓音透过面纱显得浊嘶哑,现在更感到有着一层他不熟悉的阴沉和冷酷。

 “为什么遮住眼睛?你害怕我这张脸,不敢再看了?”

 那个尖锐难听的声音又咄咄人地响起来。

 “楚楚,你…”“别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强迫自己面对这张可怖的脸。但是当他看到此时那脸上出的竟是一抹‮忍残‬狰狞的嘲笑时,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扑到身旁那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过。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卧室里。

 “那么说,这几个月来,凡姝一直是在医院里?”子玄问。

 “是的,”子安说“凡姝告诉我,失火的当晚,她被烟熏得晕倒在房里,亏得她爸爸赶到,连夜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里,她一醒过来,就知道自己在睡衣外的脸部及双手都已严重烧伤。她当时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夜守着她。后来她答应不自杀,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锁她还活着的消息。她说,她宁愿我以为他已经死去。”

 “那么,今晚她怎么又出来见你了呢?”子玄不解地问。

 “经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劝说,总不能一辈子就那么藏匿在家中,”子安沉着回答“再说,她自然也想见到我。”

 兄弟俩都沉默了。子安虽然没有描绘过凡姝面部烧伤的状况,但子玄凭着对哥哥的了解,凭着他亲眼所见哥哥那极端沉重而恶劣的心绪,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样。

 “哥,不管怎么说,凡姝还活着,这总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点点头,半晌才说:“我想,她那烧伤后的面容,时间长了,大家都会习惯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担心的倒是…”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凡姝的心灵似乎受到极大伤害。在她身上,出现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东西…”

 “是些什么呢?”子玄关心地问。

 子安沉默不尽。他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今晚,凡妹脸上不时闪现的冷酷而森的笑,她那尖利无情的话语,看到他痛苦时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以及故意反穿斗篷,忽隐忽现装神鬼,捉弄他的行径…甚至包括当他告别时,她用脯紧紧挤着他,浑身‮动扭‬着的那股狂热情感,都使他感到陌生、别扭、不舒服,甚至于感到可怕。她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一种被大火烧毁尚未痊愈的创伤…

 “可怜的凡姝!”他不自地叫出了声“子玄,我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变在哪里。但是她变得实在很多。这场大火,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子玄深深叹息,他慢慢站起身来,抚着子安的肩膀说:“哥,我相信有你的爱,有我们大家的帮助,凡姝的心灵终究会复原的。”

 子玄回自己房里去了。子安仍在书桌旁坐着,对着屋里那幅《梦幻天使》的画像。

 展览会结束后,虽有不少人出高价买这幅画,但子玄谁都没卖,而是拿回家来,直接放到子安屋里。他送给哥哥这幅画像,是想慰藉子安失去凡姝的伤痛。

 如今面对这幅画像,子安自问:我真能帮助凡姝,使她心灵复苏吗?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软弱和缺乏自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与自己对话:

 你一直盼着能再见楚楚,今晚实现了,这本该是一件大喜事,但为什么反而那么悲观绝望?仅仅是因为她的面容烧毁了?你爱楚楚吗?你爱她的什么?你是不是只爱她那如画的眼眉,那俏皮的微微上翘的鼻尖,特别是一双如花瓣,会把你死的红

 不,当然不,不完全是这样。

 那么她的面容被毁何以使你心碎胆裂?

 我承认,我爱美,我怕她现在的容貌。可是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如今的楚楚已完全失去了她的清纯、温柔和娇羞,她那一抹淡淡的忧郁和洋溢于怀的诚挚善良,难道大火会把这一切也都烧尽,而代之以冷酷无情,甚至歹毒刻薄!

 我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我的楚楚,我更怀疑,她能不能做个善良温柔的子!但她确是楚楚,那件白纱裙,红宝石订婚戒指,以及她今晚屡屡提到的那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情和话语…这都证明了她真是将要成为我子的女人!

 失去楚楚后,辛子安就知道,自己的伤口是一辈子也不会愈合的了。但几个月来,他已净伤口的血,把楚楚深嵌在心里。今夜重见了她,他的伤口却又开始滴血,嵌在心中的娇美形象也变形了。

 他站起身来,找出一条单,罩到那幅油画上。大火过后,他一直未放弃重见楚楚的幻想。现在,他们真的重逢了,他才明白,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他的楚楚了。

 重逢竟意味着失去,失去换来了重逢,这究竟是辛子安的幸还是不幸?!

 沈天求供职的三木会社,是近一、两年来在中国投资发展得最快的日本企业之一。

 几年前,当在中国东北赚足了钱的三木会社调职员到上海创办分社之时,只是在虹口租了个双开间的平房,三、五个职员,挂上三木的牌子,就算开业了。不过几年时光,如今三木会社上海分社的业务范围已扩展到上海的海运、纺织、食品、造纸、玩具等多个方面,甚至开始经营土地和住宅建筑租赁等业务。

 三木会社分社的办公地点于半年多前迁入一幢漂亮的三层楼房。除了分社社长西村先生和当初他从东北带来的几个“元老”是日本人,掌握着会社的大权外,如今在这幢三层楼房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是中国雇员,沈天求就是其中之

 这夭上午,沈天求正坐在办公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几份统计报表,进来一个茶房,就站在房门口,大大咧咧地叫道:

 “喂,沈先生,叫你上三层楼去一趟。”

 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面对面摆了十只办公桌,挤得当当,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一个属于三木会社的下级雇员,从早到晚忙碌着。沈夭求的桌子在最靠里面的窗户下,进出不大方便,难怪连茶房也不愿挤进去,只在门口高叫一声,算是完成了任务。当然这位茶房也很清楚,对待会社何种级别的职员该用何种礼数,对待沈天求,这样也就行了。

 但他那一声“到三楼去一趟”却引起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谁都知道,整个三楼都由社长西村先生占用,所谓到三楼去,也就是西村要亲自召见。是祸是福不得而知,但反正总是一件大事。

 沈天求进三木会社两年,与西村的直接接触仅仅两次而已。第一次是沈夭求前来应聘被录取之时,西村找他谈了几分钟,既是面试又是接见。第二次是他的报表上出了一个差错,西村把他找去狠狠训了一顿,临了警告说,再有此类错误,便要请他卷铺盖滚蛋。今天又是为什么呢,会不会又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一想到西村那威严的仁丹胡子,那厚厚镜片后锐利无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觉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不暗自叹息:他妈的,东洋人的饭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镇定地拉拉领带,整整西服,从一只只桌子的隙中,从同事们好奇、疑惑、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侧着身子挤过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长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他刚进门,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西村叫人端来热茶,还亲自给他递了支烟。天求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脸上还挂着罕见的微笑。

 几句不着边际的问答之后,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圆镜片后的小眼镜眨巴了几下。夭求猜测,该转入正题了。西村把他叫上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喝茶抽烟的。

 果然,西村着他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流利汉语说:“听说沈先生有个伯父,就是宏泰企业的董事长沈效辕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里盘算:难道三木会社要打宏泰的主意,这倒要仔细听一听。

 但是,西村话锋一转,问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楼?”

 小洋楼?唤,那是指的幻庐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会问起幻庐,便讨好地回答:“是,是造过一幢洋楼,取名叫幻庐,漂亮极了,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可惜,不久前一场大火…”

 “这个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天求的话“那么,沈先生一定知道这幢洋楼的建筑设计师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来西村想问的是这个。天求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认识?是否相?”西村紧接着问。

 天求只是在沈效辕家见过辛子安一、两次,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说认识尚可,说相就谈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滩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现在又是西村社长问起,天求身上那种攀附名人权贵借以炫耀的本,立刻驱使他的舌头极其自然地滑出了这么一句:

 “极了!我们是老朋友。”

 西村与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与你表妹已订婚,你和他还是亲戚么!”

 “对,对,算得上是至亲。”

 “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请沈先生替我办~下。”

 “社长请尽管吩咐。”天求心里没底,可是话到这个份上,除了这么回答,让他说什么好呢?

 西村正道:“三木会社总部派三木弘君作为全权代表来中国视察经营情况,大约下卜月内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见见这位辛子安,请沈先生先给辛先生打个招呼。”

 天求有点儿奇怪,三木弘是三木会社董事长的大公平,明摆着是未来三木会社的继承人。他到中国来视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见辛子安?他想见辛子安又为什么还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个朋友。因此,这次见面应该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天求毕恭毕敬地仰面听着,便接着说“我们通过兴隆建筑公司高老板跟辛先生说了,但是他却表示不想见。”

 这就是说,要沈夭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主动地、情愿地与三木弘朋友,至少当三木弘要求会见他时,不要拒绝。

 沈天求脑中顿时出现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样。早听说辛子安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确表示不想见三木,自己去动员能办得到吗?

 “怎么样,沈先生?”西村又在催问。

 “这…”天求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市川着蹩脚的汉语,冷冷地话了:“沈先生刚才说,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亲的好友,你去和他说说,这点面子总该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来的意见,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候,他们还会没办法把辛子安“请”来?但西村严厉地制止了他。西村说,这事儿绝不能来。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朋友。西村当然明白,所谓“朋友”不过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事后面还有什么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来的事搞砸了。

 西村见沈天求沉不决,等待了一会,突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沈天求吓了一跳,他觉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顾不得再犹豫,连忙说:

 “请两位放心,我…我一定说服辛子安来见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个爽快人!”西村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沈先生这段时间干得不错。”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钞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这是额外给你的奖金。你要继续卖力,我会考虑把你搬上二楼。”

 二楼是部主任和高级职员的办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向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说:“多谢社长关照,我决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说“关于辛子安的事,对外不必提起。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市川君,他会协助你的。”

 走出西村办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绢擦去额上的汗。口袋里虽然装着沉甸甸的一叠钞票,可他心情却更沉重。动员辛子安去见三木弘,这话怎么开口,从何说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听天姿说,凡姝来过电话,说这个礼拜天邀请他们兄妹去沈家,几个好朋友聚聚,庆贺她死里逃生。只听说几妹的脸被烧伤了,不想见人。大家原先还以为她烧死了呢。谁知她在医院躲了几个月,又回来了。还不知烧成个什么样子。本来也想去看看的,这一下,他更盼着这次聚会了。他想,礼拜天辛子安是肯定会在场的,自己正好见机行事,但愿上帝保佑,顺利说动辛子安,那就好了!

 凡姝这次邀请的客人不多.只有辛子安、辛子玄兄弟,天求、天姿兄妹,还有一个宋桂生。

 晚饭前,客人们陆续到齐。凡姝始终未曾面,接待都是沈效辕亲自出马。

 见晚餐已准备好,沈效辕说:“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就告退了。凡妹马上就下楼来,在她到来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他沉着,低声叹口气,才缓缓说:“这次火灾,凡姝受到的伤害很大。本来,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想再见任何人。今天在座的,都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可是,除了子安,你们谁都没见到她现在的模样。我希望…,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请求你们,待会儿见到她,可别大刺她。”

 大家看得清楚,沈效辕说着说着,眼眶里就涌起了泪水。

 天求马上说:“伯父,您放心。我们都知道凡姝伤得不轻,从心底里同情她。我们会使她今晚过得很愉快。”

 这话代表了大家,每人都用自己的表情表示了同意。

 沈效辕向在座的年轻人拱手致谢,说:“好,这我就放心了,谢谢各位。”

 沈效辕离开客厅,华婶招呼客人们在已经摆上冷菜和饮料的大餐桌旁就坐。在辛子安旁边有一个空位,那当然是给凡姝留着的。一阵“咯咯”的皮鞋声,凡姝走进客厅来了。

 她穿着一件深玫瑰红的丝绒长裙,裙边直拖曳到地上,只出金色的高跟鞋的鞋尖。左前戴着一朵镶有楼空金叶的黑色绒花,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后,脸上罩着黑色面纱。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修长,随着走路的节奏,面纱在轻微拂动,显得优雅、美丽而飘逸。根本看不出火灾在她身上留下的一点痕迹。

 餐桌上除辛子安外,所有的人都心中暗想:凡姝仍然是凡姝么!

 天姿第一个激动地从桌旁站起,几步走到凡姝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肩,欣喜地说:

 “凡姝,真高兴又见到你。这些日子来,我们是那么想你!”

 凡姝对夭姿的拥抱反应冷淡,她直直地站着,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木然下垂,等天姿松开了她,才说了句:“你好,天姿。”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沙哑而陌生。

 天姿倒没觉得什么,仍然热情地拉着她坐到子安旁边。辛子玄一面用力盯视着几妹,想看清她隐在面罩后面的脸。一面紧张地注意着他的哥哥。他发现辛子安的表情很怪,像是内心充了难言的矛盾。

 为了活跃气氛,天求故意笑着对凡姝说:

 “凡姝,你可把我们耍苦了。这几个月,不知你的死活,伯父也不一点口风,想不到…。”

 没等他说完,凡姝接口了。她尖刻地冷笑一声,说:

 “想不到鬼魂复活了,对吗?这大概很使一些人感到不快。”

 气氛反而更僵滞了。

 幸而有宋佳生在座,他毕竟是在梨园界混的,什么尴尬场面没见过?这时,他站起身来,举起手中斟香核的酒杯说:

 “凡姝,先让我们大家为你干一杯,庆贺你康复归来。”

 又是一声“咯咯”冷笑。

 “值得为我的康复干杯吗?也许,看到我这张脸,你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凡妹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手去端酒杯,而是双手抓住面纱的下端。

 子安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乎想阻止她,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低下头,双眼死死地盯住桌布。

 桌旁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凡姝手上,只见她一下子起面纱。

 她那张焦黑而丑陋的脸,在众人面前暴无遗。

 “咕嘟”一声,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的宋桂生手一松,杯子掉了下来,正砸在他面前的银碟子上,杯子碎了,香摈了一桌。

 天姿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直愣愣地瞪着凡姝那张脸,吓得连闭眼低头都忘记了。

 “这还不是全部,”凡姝见在座的人都愣在那里,竟带着几分得意和戏谁说道。同时,她就抓住自己前额上的那缕留海,往后一掀,那披着长长黑发的假发套,便捏在了她的手中。她那不而凹凸不平的头颅完全显在外面。

 这一下,连最沉着的天求也惊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不住打起额来。而宋桂生则忙捂着嘴离开座位,冲向客厅门,还未跑到门口,就大口呕吐了起来。

 最可怜的是子玄,他那善良的天,艺术的气质,使他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那曾经被他当作天使般崇拜和倾慕的凡姝,竟然成了这副鬼样子。他狠命扼住自己的手腕,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凡姝右眼的玻璃眼珠一动不动,左眼那条窄中的黑眼珠却已—一看清桌旁人们的反应。

 她残酷地说:“欣赏够了吗?再看看背后。”说着就转过身去。

 她那后脑勺原来剩下的头皮上,重新长出了一茬短而的黑,而那些移植上去的头皮却是光秃秃的,于是就那么一撮黑、一块白地分布着。

 她又转回身来,眨了眨左眼间:“漂亮吗?”

 一直没抬过头的辛子安,早已脸通红,两边大上的青筋绷得他脑袋发疼。这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从肯里进出一声悲愤的吼声:“够了!”

 凡姝一个侧身,面对着辛子安,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没够!今天,你还没看过我一眼呢!”

 接着,她咧开那没有嘴的豁,怕人地动着脸上的肌,算是笑了笑,随后,把手里捏着的那个发套,顶在出订婚钻戒的左手中指上,打着旋,让那些长发轻轻地从子安的脸颊上拂过。一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

 “啊,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是不是认为你的未婚丢了你的脸?”

 那些没有生命的假发掠过辛子安的面颊时,他一阵哆嗦,待听到凡姝说出这样的话,他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离开餐桌大步走出去。

 “子安!”凡妹带着哭腔叫起来,很快套上假发,戴好面罩追了过去。趁子安听到她的叫声稍有犹豫的一刹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着说:“原谅我,子安。我…心里实在不好受啊。”

 子安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下,用手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哭了,让大家吃饭吧。”

 六个人几乎是默默无语地吃着,倒是凡姝,饭还没吃完,兴致又渐渐高了。

 罢把餐具撤掉,她就让司机老赵和华叔进来帮忙搬开餐桌,又放起了唱片,说是要跳舞。大家也只得为她助兴。

 子安陪她跳了第一支舞后,慢慢踱到窗前。

 一直在瞅着机会想和子安单独谈话的天求,认为机会来了,向他走去。

 辛子安和沈凡姝订婚的事,报上登过,沈天求早知道了。但这场大火使凡姝毁容之后,事情有无变化他不得而知。今天一到伯父家,看到伯父对丰子安的亲热模样,特别是刚才凡姝自称是辛子安的未婚,左手黑手套外又特意出订婚钻戒,他猜想,这婚事恐怕难以反悔。但再看辛子安的态度,多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矛对凄闷。天求想:还有好戏看哩!

 他不替辛子安抱起屈来,这么漂亮而有为的青年,要终生与一个鬼似的女人作伴,这日子怎么过啊;

 可是,刚才看辛子安与凡姝跳舞,凡姝偎依在子安怀中。天求在一个日本公司做事,原来就是这个什么三木会社。大概是知道他与沈家的关系,又叫天求来作说客。

 “沈先生,”丰子安正说“这件事我早已答复过三木会社了,我与三木弘素昧平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会面。”

 辛子安这样回答,是沈天求估计到的。所以他仍微笑着说:

 “三木弘先生仰慕辛先生的人品学识和成就,想向您请教呢。再说,您结识他,对事业发展准有好处!”

 辛子安的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我除了建筑,别的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值得他来请教的?而且,在经过‘九一八’这些事情后,沈先生总不至于还认为,我们应该靠日本人来发展什么事业吧?我倒想劝沈先生一句:别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天沈天求回来得早,一进门就催促秀玉赶快晚饭。

 草草吃过以后,他让秀玉在厨房炖上一小兵红枣赤豆汤,就吩咐她:“带小宝到楼上去吧,晚上我有客人,不叫你,别下来。”

 “那,赤豆汤呢?”秀玉小声问。

 “不用你管,我自会端给客人吃的。”

 秀玉不声不响抱着小宝上楼去了。

 天姿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着报纸。天发向她看了两眼,天姿知道哥哥也想请她回避,但她偏坐着不动弹。

 天求像想起了什么,把一回家就搁在五斗柜顶的一篓桔子拿下来,一个个放在桌上的大圆盘里。他拿起一个桔子,递给天姿说:“吃桔子吧。”

 天姿想,这是你买来招待贵客的,连小宝也没舍得给,现在倒来请我吃?

 她摆了摆手说:“不吃,我怕牙酸。”

 天求把桔子放回圆盘里。见天姿仍毫无去意,终于憋不住了,问:“天姿,今晚你不出去?”

 天姿放下报纸,也不回答天求的问话,故意慢地反问一句:“哥,今晚来什么贵客?”

 “哪是什么贵客,是宋桂生,说来家里随便聊聊。”天求轻描淡写地说。

 天姿撒了撇嘴:“是他!你放心,即使本来我要在家的,现在也得避出去,免得见了他反胃。”

 天求放心了,笑着指指她:“你呀,说话那么尖刻,快赶上凡姝了。”

 他慢慢走到沙发边,在天姿身旁坐下,沉思着说:

 “凡姝这副模样,要说她从此再不见人,宁愿大家以为她死了,我还真能理解。可为什么藏了几个月,又像幽灵似地重现了呢?”

 “唉,她毕竟是个大活人么!再说,伯父不是讲了,是他一直在劝说凡姝,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天姿的话里充了对凡姝的同情。

 天求嘴角一撇,一丝冷笑挂在边:“伯父那是当然罗,他怎么能让凡姝不面?哪怕这次凡姝真的被烧死,他也要想法重新变出个女儿来。”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使天求自己一惊。他的眼睛忽然睁大,眼珠儿骨碌碌地转动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真会胡说八道。”天姿不地说。

 但天求根本没听天姿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抓住天姿的衣服说:

 “哎,你说,这个凡姝会不会是伯父找来冒名顶替的?凡姝说不定真的烧死了?”

 天姿愤怒了,她一把甩开天求抓着她衣袖的手,站起身来说:

 “我真不明白你成天在转些什么脑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脸上烧伤得那么严重,哪里还有原来凡姝的一点儿影子!我看,要找个人来顶替,也不是办不到。”天求越想越有道理。

 被天求这么肯定地一说,天姿也呆了呆。但她想了想,说:

 “你算了吧。礼拜天的聚会上,吃过饭后,凡姝还和我聊起,她邀我在幻庐住了两晚的事。那两天说过的话,可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忘啦,我还听她和你说到小时候的事,还有你俩瞒着大人偷偷打架时相互对骂的话,如果这个凡姝是假的,这些她怎么会都晓得?再说,”天姿的口气更加肯定“还有辛子安,他和凡姝那么相爱,凡姝要是冒名的,还能瞒得过他?”

 天求不说话了,但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天姿看看表,快七点了。她说:“你那位贵客快要登门了吧,我可得告退了。”

 她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那儿的大衣,披在身上,出门去了。

 宋桂生果然不久就到了。

 天求马上抖擞起精神,热情地他进门。

 自从辛子安毫无余地回绝了天求要他会见三木弘的要求后,天求知道,这差不多等于断送了他在三木会社的前途。然而,就在那次聚会上,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也许这对于他是更为关键更有价值的,能帮他达到最终的理想。如果这个理想实现,那么,三木会社是否重用自己,可以根本不必考虑。而这理想是否能够实现,就都押在今晚宋桂生这一宝上了。

 两人吃着桔子,天南海北地扯着宋桂生最近上演的全本《西厢记》以及沪上的名人轶事。

 终于,宋桂生问:“沈哥,今晚你约我来,是想谈什么事情?”

 “桂生,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过,你很感激我介绍你认识了我堂妹凡姝,你说对她很有爱慕之心。”天求沉着说。

 宋桂生悲怆地叹了口气:“是啊,想当初凡妹貌若天仙,虽说我见过的富家千金、少不知有多少,但谁能比得上她!偏偏人又绝顶聪明。谁知一场大火…”他摇头叹息了一阵,又说“不瞒你老兄说,自从那天在你伯父家见了她现在的模样,我一连几晚做噩梦。”

 “你也太胆小了吧。她又不是鬼魂,只不过烧伤了脸,比原先难看些罢了。再说,她的聪慧,她那苗条的身材,并没什么改变。”天来不地说“我今晚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以前让我促成你和凡殊的亲事,我觉得现在倒是个好时机。”

 宋桂生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没发疯吧?现在竟来谈什么我和凡姝的亲事!她这副样子,我怎么改娶她?再说,她不是已经跟辛子安订婚了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你的机会来了。难道你没看出来,那天晚上,当凡姝说自己是辛子安未婚时,辛子安有多么难堪,多么不情愿?想想也是,人家有名望,有地位,人又长得帅,什么样的女人不到手,何必娶凡殊这样的人?”天求边观察着宋桂生的脸色边说。

 果然,宋桂生跳得更高了:“那么,我呢?难道我就该拣人家不要的货?我哪一点比他辛子安差?”

 天求正等着他这句话呢。他故作亲密地拍拍宋桂生的肩说:

 “要说长相、名气,你倒也可以和辛子安比一比。不过么,我看你有三点不如他。”

 见宋桂生睁大眼晴等着听下文,他得意地翘起三个指头:“第一,你是结过婚的,现在天津乡下还有着你那个黄脸丑老婆。第二,别看你面子上混得不错,其实是个穷光蛋,还背了上万块钱的债。你好赌,输帐欠条一大把,每年还得往天津乡下带个千儿八百的,要不,你那黄脸婆就会找了来。第三,”天求说到这里,紧紧盯着宋桂生那渐渐变的脸“你在天津唱戏时,因为勾搭人家姨太太,被打伤了。这才换了艺名,逃到上海来。而且,你被伤的是‮身下‬,从此再也不能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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