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客厅里,子安和凡姝默默地看着子玄走出客厅上楼去了。凡姝转过身来,对子安说:
“子安,你真是有个好弟弟。”
“是啊,所以我愿意把一切都让给他。”一看凡姝又有点儿着急了,子安忙补充道“当然,除了你。我懂得,那样做,不仅对不起你,子玄也会很痛苦的。”
“那么,你呢?把我让给别人,你就不痛苦吗了”凡姝问道。
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走到窗前,又回过身来,这才说道:“凡姝,你坐下,听我告诉你。”
凡姝在沙发上坐下。
“不知子玄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们的双亲…”子安突然转入这样一个话题,见凡姝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才继续说“我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父亲非常爱她。但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病逝了。”
子安叹了口气,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母亲死后,父亲彻底垮了。他成天成衣对着我母亲的遗像呆坐。母亲任何一件小小的遗物,都会引得他流泪。当时我已懂事,盼望父亲这种情绪慢慢过去,一切恢复正常。但是,结果井不是如此。他越来越深地沉溺在这种哀思中,以至于只有靠酒醉后的麻木才能寻求到暂时的心灵平静。他开始酗酒,无故旷工,不负责任,造成工地上出了事故。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建筑工程师…”
凡姝望着他,望着这个她用整个心灵深爱着的男子。如今他正深深陷入悲痛的回忆之中,她真想制止他再说下去,帮助他摆
这磨折人的往事回顾。但是她知道,子安心中的块垒,非得倾诉出来才能消除,于是决计不打断他,等他往下说,何况,她确实也想多了解一些子安的双亲。
“他被公司开除了,从此益发垮得不可收拾。酒醉后,他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照顾我和子玄的责任,愧对母亲。他痛恨自己,想尽办法惩罚自己,打自己耳光,用头撞墙,用刀戳那只拿酒杯的手。但最后,这种痛苦和痛恨又只有在酒
的麻醉作用中才能消解化释。他就在这种恶
循环中一天一天地苦挨着,挣扎着,家里能变卖的全卖光了,穷得揭不开锅。”
“那,你和子玄怎么办呢?”凡姝忍不住必切地问。
“靠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帮助,我在建筑公司当小堡,挣点钱,勉强糊口。我什么活都干过…”
子安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实在不想再提那段辛酸的往事。停了停,他说:
“到我十七岁时,还是靠我父亲那位老朋友的关系,
到一份同济大学的奖学金。于是我一边上大学,一边做工,养活子玄和我父亲。直至有一天,父亲到他曾工作过的建筑工地,从一幢刚落成的大楼上跳了下来…
“他留下一封遗书、是给我的…说他已能完全放心地把子玄交给我照顾了。他说,他走了,只会给我带走一个负担、一个
辱…劝我不必悲伤,不必遗憾,因为他感到非常幸福;他终于可以去和我的母亲团聚了…”
子安强忍着泪水.便咽着说,而凡姝早已泣不成声。
子安
了一口气,说:“现在你能明白吗,我对子玄意味着什么?为了他,我什么苦都能忍受。我怎么忍心从他手中把你抢过来呢?我想,我可以一辈子默默地在心中爱你。凡姝,你现在还责备我把你当一个物件让给子玄,还要问我这样做是不是痛苦吗?你能原谅我吗?”
“子安,”凡姝含泪叫道“我为你自豪!”
子安的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但他硬是把它们憋了回去。他靠在窗台上,苦笑着无力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向凡姝伸出双手…
凡姝
着他走去,猛地扑到他怀里。
子安轻抚着凡姝披散在肩上的柔软黑发,继续说:“父亲的死,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恐惧和痛恨…”
见凡姝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子安说:
“不是恨我的父母,我很爱他们。我痛恨的是他们之间的那一份爱情。我曾想,如果父亲少爱一点我的母亲,也许他就不会那样沉溺干痛苦之中,不会自暴自弃而最终走上绝路。我又很恐惧,我怕我将来会和父亲一样。…从小,母亲就笑话过我的痴心。她说,我要是喜欢上一个玩具,那么,再给我什么更好的东西,我也不会去看一眼。她说,我这脾气像父亲…我怕,万一落到类似父亲的境地,我会怎样呢?于是我怕女人,怕婚姻,我决心把全部精力用在事业上…”
“怪不得,子玄有一次竟说你是独身主义者。”凡姝轻声说。
“这话有些夸大,不过也不是无中生有,毫无根据。”子安说着笑了笑,轻叹一声“直至你出现了,我的什么主义也就都破灭了。”
凡姝也笑了。她用手柔柔地拂开子安额前的一组头发,久久端视着子安的眼睛,说:
“你有和你父亲一样执著的情感,但是你不会有他那一份失败,因为你是坚强的。毁了你父亲的,不是爱情,而是他后来的懦弱。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我们的爱情应该…”
子安伸出手指按在凡妹的
上,他用发誓般的神情讲完了这句话:
“会给我们大巨的力量,伴随我们幸福地度过一生,对吧?”
凡姝用双手紧紧搂住子安的
,把脸贴在他那宽厚坚实的
膛上,心中在呼喊:这是怎样的一个比金子还要宝贵的男子汉!但愿时光永远停驻在这一刻,但愿一切都永远不要变!
凡姝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她经过客厅,正要上楼回自己房里去时,客厅里转来了沈效辕的叫声:
“是凡姝回来了吗?”
凡姝推开客厅门,走了进去,见沈效辕坐在客厅沙发上,正从女佣小翠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喝着。
“爸,你还没睡?“凡姝1问。
“你上哪儿去了?回来得那么晚。”沈效辕皱着眉问。
凡姝知道沈效辕从来不反对,甚至还颇乐意她和辛家兄弟来往,因此老实地说:“我一直在辛家,”
“哦,”果然,沈效辕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皱拢的眉头舒展开了“辛先生在家吗?我还有些事想找他呢。”
“什么事呀,爸”凡姝略微有些紧张地问。
“今天我去看了一下,新楼和花园都建得差不多了。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想问问辛先生,在你生日前,工程能不能全部结束。”
是这样,凡姝看看沈效辕,不再说什么。
沈效辕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翠说:“你先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小翠低头答应一声,然后对凡珠说:“小姐,我先去帮你把洗澡水放好。”就走出了客厅。
沈效辕呷了口茶,声调平缓地问:
“凡姝,你是不是爱辛子安了?”
凡姝吓了一跳,又惊又羞。她没想到沈效辕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而且,偏偏是在今天,在她和子安刚刚理清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的时候,这个问题实在来得太快了!
虽说她早看出沈效辕从不干涉自己的私人交往,但这与同意她的恋爱毕竟是两回事。不过,她是个心地纯洁的姑娘,对此不愿有所隐瞒。既然已决心要和子安永远在一起,那么,迟早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略略沉思,就红着脸直率地说:“是的。”
沈效辕没有马上说话,屋里静一了片刻。凡姝感到自己的心脏紧张地跳动着,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她曾经想过,万一沈效辕不们意她和丰子安恋爱,她该怎么办,但她毕竟还是愿意这件事能顺利进行。
终于,沈效辕说话了:
“凡姝,你真是个有眼力的姑娘,记得那次在俄国大菜社吃晚饭时,我就说过,辛子安是个难得的好青年。我赞同你的选择。”
要不是想起了华婶平
的嘴叨,说她缺乏大家闺秀的风范,凡姝真会高兴得跳起来。她
面含笑地说:
“爸爸,谢谢你…”沈效辕截断了她的话:“凡姝,辛子安也爱你吗?”
凡姝肯定地点了点头。
“到什么程度?”沈效辕追问一句。
“程度?”凡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沈效辕马上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到谈论婚嫁的地步?”
凡姝又一次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哪能那么快?我们才刚刚…”
“晤,”沈效辕理解了,又带笑地表示了极大的关怀“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得立即告诉我,我也好早作准备。”
凡姝抿嘴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凡姝,”沈效辕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以前说好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对什么人,你…都应牢记,不能…你不会忘吧?”
沈效辕虽是
吐吐,话不成句,但却字字清晰,语调严肃。
凡姝的微笑被驱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萧索、落寞。如果这时辛子安在她身旁,一定会心疼地发现,凡姝的眼里又出现了深深的悲伤。
她感到沈效辕锐利的眼光正专注在自己身上。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
“你放心,我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沈效辕的神情放松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连声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最通情理的好孩子。”
凡姝慢慢走上二楼,还没走到卧室门口,就见小迸怪“嗤溜”一下从她卧室的门
里钻了出来,直扑到她的脚下,围着她跳着。
凡姝蹲身下子,把它抱起来,亲呢地说:“小迸怪,想我了吗?”然后又轻轻地点着它的小鼻子“你知道我去谁那儿了?”
小迸怪用嘴蹭着凡姝的衣服。但猛然间,它停止了这个亲热的动作,浑身的白
和那对小小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对着凡姝身后“呜…”地叫了起来。
凡姝奇怪地转身看去。这一看,她吓得差点叫起来,只见身后通三楼的扶梯上,站着一个矮胖而丑的老妇,她的脸埋在楼梯的阴影里看不很清,只看到
头白发和脸上那对白白的眼珠,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凡殊。
凡姝不明白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人还是个鬼,她一只手紧搂着小迸怪,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浑身哆嗦着,却就是挪不动脚步。
幸好,这时候,她卧室的房门开了,小翠走了出来。而那个矮胖女人,倏忽间一扭身,回三楼去了。
“小姐,你怎么啦?”小翠见凡姝一脸紧张恐怖的神惰,愣愣地看着那空楼梯,就轻轻拉她一下,奇怪地问。
“你,你看见她了吗?”凡姝用手指着楼梯上刚才那老妇站着的地方,半天才说出话来。
“哦,那是今天晚上才来的佣人,小翠不在意地说“是个哑巴。”
“新来的佣人?哑巴?”凡姝莫名其妙。
家中原来就有几个仆妇,在楼后的厨房里专管做饭、洗衣。华婶来后,经不住她老是烟咕说忙不过来,沈效辕才雇来小翠,给华婶做帮手,在楼里侍候主人。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个哑巴女佣,而且一来就派在三楼?
主仆俩一起回到凡妹的卧室。
小翠是个天真的爱说话的小丫头,和凡姝也投缘。这时一边帮凡姝把头发盘到头上,准备着让凡姝去洗澡,一边不停地说着:
“今天吃过晚饭,华婶发善心,说我来这么些天,也没上街玩过,让老赵叔带我到街上转转。等我们回来,就看到这哑婆子在家。华婶说,这是个老家人,最近才从乡下出来,来找老爷,老爷看她可怜,收留了她,让她以后专门在三楼侍候太太。”
“哦。”凡姝这才明白。
“对了,小姐,华婶说,这哑婆从前就在这儿服侍过太太,你怎么不认识她?”小翠突然想起,不解地问。
“小姐那时候还小,哪记得那么多佣人的事。”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卧室门口,这时推门进来,回答了小翠的问话。
凡姝愣了一下,
吐吐地说:“我…大概刚才楼梯上太黑了,我,没看清楚。”
华婶不
地责备小翠:“你别在这儿罗嗦了,快服侍小姐洗澡睡觉。都这么晚了,小姐要是累得再犯病,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翠朝凡姝一伸舌头,赶快捧着凡姝的浴衣进了卫生间。
洗澡的时候,凡姝一心想的都是子安,心情慢慢平静了,又恢复了偷快的情绪。
洗完澡出来,她在卧室的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
记本。
凡姝早就养成习惯,每晚临睡前,必定要写
记。在遇到辛子安前,
记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最亲的亲人,最忠实的的朋友。她每晚在
记中倾诉着自己的一切,就像和亲人在谈心,又好像是在接受好朋友的评判和帮助,因为在写
记的同时,她也在回想着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所思。
在遇到辛子安并爱上他以后,凡姝的
记写得更尽心了。她几乎记下了和辛子安之间的每一次见面和每一句谈话。她早就想好,如果将来她不能和子安结合,那么她就只脑瓶重温
记中的这些内容来度过她孤独的残生。如果她有幸和子安生活在一起,那么这本
记就是他们爱情历程的见证,井将伴着他们走到生命的终点。
她摊开
记本,开始记述今天在辛家度过的难忘的一晚。从他们的初吻,子玄的归来,到子安对父亲的回忆…
她放下笔,活动一下写得酸麻了的手腕。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脸,又用手摸抚着自己那有点儿烫的双
,突然,一阵红晕涌上她的脸颊。镜中的那张俏脸上,还显现出了那对深深的芙涡。她放下镜子,又拿起了笔,就那样带着
脸的红星和抑制不住的笑意继续写道:
我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但子安仍紧紧地拥着我。不肯松手。他吻着我,一次又一次,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摸抚着我的
说:“凡姝,你自己知道吗,你的这对
会把人
死。以后,你要提醒我,别让我沉溺在这其中而忘了其他的一切。”我没回答他,心里想:我才不会提醒你呢!我要你吻我…吻我…
他会沉溺在我的
中而丢掉一切吗?不,他不是那种人。我现在越来越了解,他平
虽然感情不外
,但内心却蕴藏着极炽烈、丰富、又极细腻的深情,就像埋在地心的岩浆。然而,他又是一个坚毅的、事业心强的真正男子汉。我相信,将来,他的事业会有更大的成功。我要尽我毕生的努力,帮助他永远站在事业成功的顶峰。
凡姝又一次停了下来。渐渐地,一层愁云笼罩在她的脸上。她不知该如何往下写。终于,她深重地叹了口气写道: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向子安倾诉有关我的一切。但是,我不能不遵我诺言。每一想到这,我的心就会揪紧了般地疼痛。
子安,我多么渴望成为真正的自己,我该怎么办呢…
等凡姝合上
记本上
休息时,已过了凌晨一点。小迸怪早就在凡姝
脚的地毯上甜甜地睡着了。
凡姝在
上翻来复去好久,这才深深地沉入了黑甜乡中。…
她似乎感到有人在扯拽她睡袍的衣袖。她想睁开眼来,但眼皮那么沉,实在睁不开。又感到有什么
茸茸的东西在拱她的脸,并且伴随着低低的唁唁声。她狠狠地一使劲,这才睁开眼睛,头脑也一下清醒过来。原来是小迸怪正蹲在她枕头边,死命地想把她
醒。
她有点生气,更重要的是不理解,她拍拍小迸怪,说:“你可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迸怪却紧张得直
气。它对着门口的方向“呜,呜”地叫了几声,又用嘴咬住凡姝的袖子,好像想把她从
上拖起来。但它实在太小,太弱了,最可怜的是它不会说话,无法把心中的意思告诉主人。
凡姝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她一翻身坐在
上,看看房门,关得好好的。
小迸怪见她坐起身来,更起劲地朝房门叫着。凡姝决心下
看个明白,她跋上拖鞋,抱着小迸怪,走到门边,推开房门一看,门外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凡姝关上门,对小迸怪说:“小家伙,看见了吧,什么也没有。你别是做噩梦了吧?”
小迸怪虽然不再叫了,但仍在她怀里烦躁不安地动扭着。
走过书桌旁时,凡姝突然发现,放
记本的抽屉隙开了一条宽宽的
。她忙拉开抽屉一看,
记本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自己每天写完
记,放好本子后,一向都是把抽屉关得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凡姝困惑地摇了摇头,难道今天是太累了,竟疏忽了?
应子玄邀请,辛子安和几株星期天去参观美展。
这几个休假
,天姿都被子玄拉着在馆里帮忙装修布置。所以当子安和凡姝到时,她和子玄只是出来招呼了一声,就都忙自己的去了。
“我哥哥对画懂得不比我少,有他作讲解就足够了。”子玄临走时对凡姝说。
子安和凡姝正好自己随便转转,看看。
本以为试展时参观的人会比较少,谁知却相当拥挤。
子安、凡姝一走进大厅,
面就见到子玄所画的那幅《梦幻天使》。他们都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了,但画中天使如今在展厅那柔和灯光照
下,显得益发超尘脱俗美丽非凡。这种几乎是非人间所有的美,深深地震撼着他们。
他们久久地仁立在这幅画前,没想到自己也成了众多参观者注意的对象。
凡姝早就发现,在任何公众场合,子安总是形貌和气质最杰出的男士。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他
拔的高身材上穿着一套讲究的白色西服,十分
洒大方。凡姝自己以白底粉
小花的绸衬衣和一条宽大的红色裙子相配,显得既娇
又端主。
前挂着一个装饰意味很浓的大大的金十字架,双耳垂挂着与之相应的十字架形金耳环。凡蛛平
喜欢穿白色或浅色衣裙,今天却刻意打扮得皈
而绚丽,与一身洁白的辛子安站在一起,更显得亭亭玉立,秀丽无比。这一对青年出现在展厅,真令人有鹤立
群之感。
很快就有眼尖的参观者注意到凡姝,看出她就是梦幻天使的模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大厅里都在传说:“天使”自己来看画展了。没等子安和凡姝觉察,他们身边已经挤
了围观的人群。
沉醉在这幅油画所产生的艺术美感中的子安和凡姝,起初根本未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凡姝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她惶惑地拉拉子安的衣袖,用眼神向他示意,子安这才把眼光从画上移开。环顾四周,他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决定了该怎么办。
他拉着凡姝,两人转身从这幅画前走开。
子安那微戚着的眉头,严肃而英俊的脸庞,他那高高的结实的身子,那轻扶着凡姝的手臂,使人一看就明白,这是那位“天使”的保护者则由然严肃庄重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威慑作用,把周围的人群远隔在他们俩身外。
子安带着凡姝径直穿过展厅,来到通往工作人员办公处的后门口。听他说是找辛子玄的,那里的一个守门人让他和凡姝进去,把尾随在他们后面的人挡住了。
进去就是一道扶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
凡姝一下子瘫软地靠在子安身上,说:“我都有点儿害怕了。”
子安这才发现,凡姝的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掏出手绢给她擦去,一边轻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看你,都出汗了。”
他们上楼找到子玄和天姿。凡姝已恢复了平静,把刚才的事,当笑话讲给子玄和天姿听。
子玄听完后说;“展厅里,还有我一幅《天使在林中》,另外还有几幅别人的画很不错,本来你们可以再看看。现在,我看只能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怕什么?我陪你们一起下去!有谁要再围住你们,我就把他们赶开。”天姿不服气地说。
“天姿,你不知道,来参观的人很杂。说不定有几个小痞子混在里面,何必惹这种不愉快?”子玄说,又问子安:“哥,你说呢?”
子安说:“以后再找机会来看吧,或者索
等你们闭幕以后。今天我看就算了。”他看了一下表“快十一点了。中午,我请你们到‘蓝羚’吃西餐,离这里很近。”
子玄爽快地点头:“好。你们先去订座,我和天姿把手头的事收拾一下,过半小时到。”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吃饭时间不能过长,下午还有事。马上要正式开馆,这几天是最忙的。”
子安与凡姝起身下楼,子玄又追到楼梯口叮咛:“哥,就从楼下那扇小边门出去,别再穿过展厅了。”
子安在蓝羚西菜社要了个雅致的小单间。
他和凡姝刚在小圆餐桌上坐下不久,子玄和天姿也到了。
他们喝着香摈酒,随意地聊天。这里的隔音设备不错,小单间里安静舒适。
第一道菜
油浓汤端上来了。子玄刚在盘里舀了一勺,突然“扑呼”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天姿奇怪地问。
“我想起刚到法国时,最头疼吃那儿的饭菜,特别是那些臭哄哄的
酪。”子玄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两、三年下来不饿死你。”天姿说。
“还不是被哥哥
着硬往下咽,后来也就习惯了。”子玄说着瞥子安一眼“当时,我还想,还不如哥哥去德国,让我一个人在法国,还自由些。”
“去德国?怎么想到叫你哥哥去德国?”凡姝好奇了。
“你还不知道这事?凡姝,看来你得对我哥多了解了解。”子玄故
玄虚地眨眨眼“我哥在同济上学时,有个德国教授很赏识他,帮他联系好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留学,奖学金相当高。可我当时要去法国学画,哥哥为了我,谢绝了那位教授的好意,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
子玄喝了口汤,见凡姝、天姿在认真地等着听他往下说,就又讲:“我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说实话,要不是有哥哥在身旁,也许我在法国的学业就坚持不下来了。哥,想想那时我们也真不容易,特别是你,够辛苦的,…”子玄有些激动起来。
“子玄,别在女士面前叹苦经了,这会影响她们胃口的。”子安故意轻松地说,打断了子玄的话。他已感到身旁的凡姝正
怀着赞美和爱慕盯着他的脸,他不要子玄再为他唱颂歌。
坐在子安对面的天姿,也在感动地看着他。她心底深处有着浓浓的羡慕和妒忌,羡慕子玄有这么个好哥哥,妒忌凡姝有这么个好恋人。
但天姿毕竟豪
豁达,洒
地甩了甩飘到额前的头发,仿佛要把这些油然而生的念头都甩得远远的。她对子玄说:
“我看,现在你该开始学习彻底的独立了,…”
餐桌上静了片刻。谁都明白天姿话中的含义,但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侍者送来了第二道菜:牛排和蔬菜沙拉。半晌,还是子玄开口道:
“你太小看我了,我已经二十三岁,可以去独闯天下啦!”
他显得轻松自如地微笑着说,然而,这实在不是个成功的微笑。
凡姝感到了子安的尴尬。她机灵地扯开话题: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天姿和子玄连忙问,连子安都停下刀叉,看着凡姝。
“给我的新房子和花园起个名字吧。”凡姝要求道。
“花园不是叫‘沈园’吗?”天婆说“我听你讲过,你为什么要加盖一座伤心桥和关于陆游的故事。”
凡姝想了想说:“花园叫‘沈园’还可以,但是那座桥我不想叫伤心桥,太伤感,似乎不大吉利。”
子玄马上想到那天他亲眼看到的情景。他知道这座桥是他哥哥和凡姝互吐衷肠的地方,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他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来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双影桥’,你们说合适吗了”
子安与凡姝不
对视一眼,他们不得不承认,子玄把陆游的“孤鸿照影”稍稍改动一下,倒也贴切而隽永。
凡姝举起手中的香槟,感激地看着子玄:
“敬你一杯,子玄。你起了一个好名字,就叫它双影桥。”
子玄与几株碰了一下杯,他一口气把大半杯香镇喝了个底朝天。这酒真苦啊,一直苦透了他的心肝肺腑。
侍者送来了第三、第四道菜,两位女士已经吃
,放下了刀叉。
天姿在苦苦思索着楼房的名称,她自语道:“叫什么好呢?‘水晶宫’?大俗。‘白玉楼’?也不合适。”她把目光投向子安:“这房子的名字该你来起,子安。你是它的设计者,该最了解它!”
天姿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她虽然认识辛子安时间不短,与他的接触,也绝不比凡姝为少,但当凡姝很自然地称他为子安时,她却老觉得叫不出口,总要一本正经地称一声“辛先生”然而,自从她知道子安与几殊恋爱之后,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口叫起“子安”来了。
当凡姝请大家给她的楼房起名时,两个字马上在子安的脑海中跳了出来。这是他给这幢自己精心设计的楼房想出的名字,他觉得既优美又完全符合他的设计思想。
但他性格稳重内向,宁可让别人先说,如有凡姝中意的,他当然会尊重的。现在天姿问到他头上,他也就不得不说了。
“幻庐。”他
口而出,并用手指比划着这两个字。
“幻庐!”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幻影的幻,梦幻的幻。”子安解释道。
“幻庐,一座充
幻想的房子,多美!”凡姝衷心地赞叹。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天姿问道,但还未等子安回答,便又奋兴地叫“我知道了,梦幻天使住的地方,当然该叫幻庐!”
子玄赞赏地用叉子敲敲桌面:“幻庐,妙,简直妙极!本来那幢楼房就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无法用言语穷尽的美,这名字概括出了楼房的风格。”
他心中还想:也符合楼房主人的秉赋和气质,这么姣美的女孩,凡间罕见,只会在幻境中出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子安微微含笑说“它从我的画纸上走下来,第一次立体地、形象地展示它的美,并不是在现实的地基上,而是在一个梦幻中。”
他果然记得我的那个梦!凡姝在心里轻呼。骤然,她觉得,浑身的血
都变得滚烫,每一
血脉都悦愉地贫张着,那血便在四肢和躯体内快速地奔腾涌
。她微微眯起眼睛,用盛着香滨的冰凉的酒杯,紧贴着自己发热的额头。
子立和天姿虽然不明白子安所说的是一个怎样的梦,但却猜到一定与凡妹有关。这属于子安和凡姝的秘密,所以他们俩都不追问。
吃过餐后的甜点心,喝了两口咖啡,子玄与天姿就匆匆走了。
他们俩一走出这个安静的小单间,凡姝就握住子安放在桌上的手,眼眶
润地看着子安说:
“谢谢你,子安。”
“哟,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子安感到凡姝的激动,故意随便地问一句:“谢我什么呀;
凡姝忘情地说:”为了你做的所有这一切,为了有你的存在,为了我能遇见你,为了你肯接受我的爱…”
子安站起身,把凡姝从椅子上拉起来,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总以为我肯重新回来造这幢楼房,是因为天姿说服了我。其实,那天在她进我办公室前,我已经决定同意你的请求。后来,你对我讲述了你的梦,这就更坚定了我要把楼房造好的决心。”
他捧起凡姝的脸,亲呢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虽然这完全违背我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要是换了第二个人,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重建,我…”
“别说了,求你,”凡姝的小手轻轻掩到子安嘴上。那光彩照人的双眸,那样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子安。渐渐地,那眸子暗淡起来,就好像夏日晴空突然飘来两朵乌云。
凡姝低懦着说:“我知道,你完全有权利问我,为什么明明喜欢你的设计,却要闹着推倒重来。但是,”她恳求地说。请你别问,好吗?”
子安谅解地说;“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只要你不想说,我永远不会问。”
凡姝感动地却又有些悲哀地偎在子安怀中。
子安轻轻拨了拨凡姝的耳环说:“我们该走了。要不,侍者还以为我们在这儿醉倒了呢。下午你还想上哪儿去玩玩?”
“你能陪我一整天?”凡姝惊喜地问。
“不只一整夭,连晚上都安排好了。到我那里去听音乐。我从法国带回来一些很好的唱片,特别是精彩的小提琴独奏和协奏。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平时不轻易事用的。”
子安知道凡姝在大学是学文艺的,钢琴弹得不错,他自信他的安排凡妹一定会喜欢。
果然,凡姝像个小姑娘似地一拍巴掌,原地转了一个圈,那条红裙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圆:“太好了,我也喜欢小提琴曲。今晚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宝库…”
她突然停下,咬着嘴
想了想,说;“哟,我差点忘了。今晚约好要去看京戏…”她望着子安“这样吧,我们明夭再欣赏唱片,今天你陪我去看京戏,好吗?是宋桂生,就是花
秋,演《太真外传》,他的戏不错。
子安立即想起,子玄曾和他提起过这个唱戏的宋桂生,他明显地在对凡姝献殷勤。天姿说见了他恶心,而凡姝却和他很谈得来。
一股酸涩的,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突然在他胃里搅动起来,使他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
“不,不去看京戏,我要你去我那儿听唱片。”
凡姝怔了任,但马上就笑了。她偷偷瞥一一眼门口,见外面没人,就踞起脚尖,在于安的
上吻了一下,说:“真专制!好,依你。现在,先送我回家,我要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我就去你家。你等着.今天我来烧一顿晚饭给你吃。怎么,不相信?那样瞪着看我干嘛?我的手艺还不错呢。然后,就一起欣赏唱片,满意了吗?”
子安欣喜地用吻盖住了那张噪噪不休的小嘴。
子安把凡姝送到沈宅门口。回家路口,又特地弯到小菜场,买了不少
、鱼和蔬菜。到家后,把买来的吃食住案板上一放,准备等凡姝到来,两人一起下厨动手。
他跑上楼去,打开自己屋里那个
得
的唱片柜,精心挑选了一叠唱片,放在唱机边上,又开始整理房间。今晚,他将在这里头一次接待自己的女朋友。好在他房间从来就很整洁,与子玄大不相同。不一会儿,就收拾得井井有条。
最后的程序是冲淋浴,边冲边哼着什么曲子,这在子安来说,是少有的。
从浴间出来,卧室的电话响了。拿起听筒,是凡姝的声音:
“子安,你听我说,我到家时.宋桂生已等在家里好久,因为,我是和他约定过,今天先去后台看他扮戏,然后再看他的《太真外传》我回绝他,说是以后再去,可他软磨着,可怜巴巴的,我不答应,他就不走。他说,因为我说过今天去,他让后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看,快五点了,我再不答应,他今晚就非误场不可,你说我怎么好…”宋桂生,花
秋,这个家伙!但凡姝为什么见了他就这样下不了决断?反要我来作决定。
“子安,看来我只好去戏院了,行吗?子安,你说话呀。明天,我一定去你那儿,好吗?”
好啊,你不是很明白该怎么办吗?还要问我干什么?子安思,他一声不响地听着,直到凡姝把话说完,他才冷冷地说:
“明天晚上我没空,听唱片的事,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就搁上了电话。
子安机械地下楼,走进厨房。案板上,那些
、鱼、蔬菜还摊放着。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对他的嘲讽,特别是那条张着嘴、翻着白眼的鱼,简直像在对他示威似的。
一股无名的酸楚和痛苦猛地攫住了他。突然,他一挥手,案板上的东西全被橹到了地上。
子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效辕往辛子安办公室去了个电话,约他下午去家中谈谈工程收尾的有关问题。
子安实在不想去,推托再三,经不起沈效辕苦苦敦请,答应下班前去谈一会儿。
子安到沈家时,客厅里只有沈效辕一人。他先是着实夸奖了一番工程的质量和进度,对丰子安表示了由衷的感激。接着,就提到最后工期问题。
“辛先生,不知整个工程,尚需多少时
方可告竣?小女对妹的生日在即,我打算在新楼里给她庆贺一下。”沈效辕问。
辛子安很快在头脑中清理了一下工地上遗留的问题,然后说:“估计半个月内楼房与花园可以竣工。”
“那太好了,”沈效辕一面往烟缸里弹着烟灰,一面高兴地说“不过,只有十多天了,能来得及吗?”
“不会有什么问题,”辛子安很有把握地说,只是,楼房的室内装修…”
“本来我想请辛先生推荐个室内装修师负责此事的,但凡姝一时心血来
,说是她要亲自来设计装修,已经在开始定制一些家具和装饰材料。”
辛子安想,凡姝倒没和我说起过,莫非还要对我保密吗?
自从那晚凡姝跟宋桂生去看戏而没去他那儿听唱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子安知道她正在忙着期末大考,不想去干扰她。何况这一阵公司的业务又特别多,把他拖得从早到晚
不开身。
“不过,我对凡姝这方面的能力实在不敢信任。我想,到时候还得请李先生帮忙。”沈效辕又说。
“到时再说吧。”辛子安回答着,一面已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凡姝匆匆走进客厅,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手中提着凡姝那个上学用的大书包。从此人的长相装束和神态,子安马上断定,他便是宋桂生,那个唱旦角的红戏子。看得出来,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看到辛子安在客厅里,凡姝又惊又喜,叫道:“子安…”
那边,宋桂生恭敬地口称伯父,与沈效辕打招呼。看来,他与沈效辕已是很
捻。一副沈府常客的样子。
小迸怪像团小绒球那样直滚到客厅里,扑到凡姝脚下。凡姝刚俯身下去,宋桂生已抢先一把抱起了它,亲热地说:“哈,小迸怪,来
我们了,是吗?”
沈效辕这时已站起身来,他为两位初次谋面的客人介绍说:
“辛先生,这位是宋桂生老板,眼下红遍上海的花旦花
秋.就自他。宋老板,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小女的新楼就是辛先生一手设计承建的。”
辛子安礼节
地点点头,而宋桂生却天生自来
似地连连说:
“久仰,久仰。小可早想请凡姝小姐引见先生,不想今
一睹丰采,真是三生有幸。小可有一块地皮,也想盖幢楼房,此事还想烦劳辛先生大驾。您给凡姝小姐造的那房子,实在太漂亮,令宋某羡慕不已。”
宋桂生说的是一口道地北方官话,简直就像在戏台上念台词一般,抑扬顿挫,有腔有调。
辛子安注意到,宋桂生长得确实十分清秀俊美,如果剔除掉那一点装腔作势的俗气,倒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而且宋桂生态度谦卑恭顺,待人殷勤周到。你看,他这会儿已放下小迸怪,正忙忙地从华婶手中接过一杯冷饮,巴巴地递给凡妹。当凡姝喝了一口,正想把杯子放下时,他早又机灵地伸过手去,把杯子接过来,跑去放在茶几上。
凡姝走到子安身边说:“宋先生是很想和你见见,说过好几次了。哎,你站着干吗?坐么!子安不想
出什么,便又在沙发上坐下。
“阿姝,你不是在学校吗?这是从哪儿来?”沈效辕问。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明天没事了。中午宋先生来接我,去了他戏班子…”凡姝回答。
“伯父,敝班近
准备开排全本《西厢记》,在下觉得有些旧台词不行,特请凡姝小姐帮助改改本子。呢,伯父,凡姝对这个戏真是很有研究哩,敝班上下都佩服得不得了!”宋桂生面对效辕,眼光却频频投向凡殊,极口赞美道。
“哪里有什么研究,我只是喜欢这个戏而已。”凡姝被宋桂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眼角捎着子安,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伯父,辛先生,等敝班上演此戏,一定要请二位光临指教。”宋桂生说着抱拳向效辕、子安拱了一拱。
“这次宋先生要反串张生。我觉得他对这个角色很有独到理解,一定会演得很精彩。爸,子安,到时候,你们真的要去看一下喔。”凡姝说。
“凡姝小姐过奖了。小可的当行是青衣花旦,本该演红娘,但所改的本子张生的戏重,所以在下决定亲自反串,也是偶一为之而已。”宋桂生不知是客气还是炫耀,说着转向凡姝:“不过,几株小姐,这可得让您多费心了,将来这戏叫响还是砸锅,可就指着您啦。”
好家伙,他还没完了!看来是居心叵测,别有打算!但凡姝怎么受得了他那副娘娘腔呢?我才听了这几句,就觉得浑身起
皮疙瘩。辛子安又一次站起身来,客气但十分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告辞了。”
“辛先生,马上开饭了,请在此便饭后再走。”沈效辕赶忙站起来伸手挽留。
“谢谢,改
再叨扰吧。”辛子安已向客厅门走去。
“子安,等等,我送送你。”凡姝紧追几步,来到客厅门口。
“不用,你还有客人。”辛子安冷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辛子安破天荒地在公司里对高老板狠发了一通脾气。
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司承建的卢家湾民房工地上。他发现,无论是工程质量和建筑材料,都跟他的设计要求相差很远。问工地上的人,又都说是上面吩咐的,他们不知道。
子安从工地赶回公司,径直走进高老板的办公室,责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斑老板不紧不慢地说:“这批民用公房,本来就造价低,加上从市里到下面每一级主管,层层克扣,我应付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子安,我根本不会请你来设计,太屈才了。想想也是,这种平民住房,将来还不是给那些公务员住,要那么多讲究干吗了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对付过去算了。”
“我知道,这批房子将来是租给中下层市民的,他们也是人。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处处偷工减料,不按设计要求
打折扣?”
对于子安提出的返工要求,高老板虽然态度非常客气,但骨子里却硬得很,一点儿不肯让步。最后惹得子安火冒三丈,拍桌大吼道:
“你这样干,将来房子倒坍,要出人命的!你等着偿命吧!”
斑老板是个修养到了家的商人,竟还
面堆笑地说:
“子安,哎,子安,别发火,有话慢慢说么!”
辛子安已经无话可说,他气冲冲地甩上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门外已围着不少公司同事,正在偷听呢。一见他出来,哄地一声,马上作鸟兽散。
有几个平时较熟悉的,不好意思地和他搭讪,或不着边际地表示慰问。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理,回到自己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好久。
回家的路上,平时爱和他聊几句的包车夫老张,今天也识相地不开口。子安想,今天下午他大发脾气的事,一定在全公司都传开了。
坐在黄包车上,被凉风一吹,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高老板这么做固然可恶,可自己如此光火,也实在犯不着。他不能不承认:这些日子来,情绪非常不好,而这无疑跟凡姝有关。
自从那次在沈家相遇之后,凡姝来过几次电话相约,子安都借口业务忙,回绝了。忙是实情,但也因为他有意要把自己和凡姝的这段情冷一冷。
他不怀疑凡姝爱他,并且爱得很强烈;但是不敢说宋桂生对凡妹就毫无吸引力。而在感情上脚踩两只船,是他辛子安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想,反正我已袒
了
怀,现在让凡姝再好好地作一次选择吧。
但是强迫自己不与凡姝见面,这却使他痛苦万分。不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这一刻,凡姝在哪里?她一定正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在帮他修改戏本,斟酌唱词,而花
秋对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告诫自己:这是瞎想,毫无根据,赶快停止。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并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么深地嵌入他心里,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烂,也已经不能把凡姝从那儿抹去。
愈是不愿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愿在坏处想,就愈是想得危险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头的冷汗。有好几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谈谈清楚,但大男子的骄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访的脚步。
谁知今天他开门走进自家客厅,凡姝竟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小迸怪。这使他心中一阵狂喜,随后是一阵酸楚,顿时呆站在那里。
“我让林妈回家去了。还没吃饭吧?饭菜在炉灶上热着呢。”凡殊亲亲热热地问,就像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议和疏远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软了,但他似乎不能马上把这段距离缩短为零,于是,他竟端着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那副冷换架势说:
“我吃过了,不劳费心!”
说完了他就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凡姝。其实他根本就没吃过晚饭,只是因为生气,不感到饿而已。听他说吃过饭了,凡蛛抱着小迸怪坐回到沙发上说:
“我今天专门来听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请过我吗?我还带了另一名小听众,你
吗?”
子安脑中马上闪过他那天
心欢喜地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凡姝来听唱片的情景。一想到这,他那颗骄傲的心上被刺伤的地方,又隐隐作起痛来。他竞
口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没听唱片的心情。”
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说:上次你为什么不来?
凡姝斜
了子安一眼,
嘴一笑。她暂且不理会子安,而把小迸怪举到自己脸前,用额头摩拿着小迸怪的鼻子说:
“小迸怪,快看看,这么个人人称道的有成就的大男人,也会吃醋呢!”
子安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凡姝的话捅到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气急地站起身来说:
“你…”凡姝已把小迸怪放到地上,这时扑过去搂住了子安的
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子安心头一热,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到鼻腔和咽喉。早先反复想过的要把自己和凡姝这段情冷一冷的念头,一下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搂紧凡姝,捧起她的脸,把自己的
重重地
在凡姝已
了上来的红
上,像渴极了似地
着。一边呻
般轻唤着:“哦,凡姝…凡姝…凡姝…”
小迸怪对这一幕感到好奇和不解,在他们两人的脚边,
窜
叫。
半晌,子安用手指梳理着凡姝那被他
了的头发,慢慢地说:
“凡姝,你真的爱我?”
“难道你还怀疑?”凡姝觉得好笑。
子安情不自
吻了吻凡姝的笑脸,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凡姝把头往子安的怀里拱了拱,更紧地贴近他的
膛,轻轻地说:
“为什么是一句话呢?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你再不和宋桂生这个人来往。”子安一字一顿地说。
他虽看不到凡姝埋在他
口的脸,但是他
感到,随着他的话音,凡姝受到震惊似地抖了抖。她那温暖的、柔柔的身子竞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凡姝稍稍挣离子安,抬头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在追求你。”子安直截了当地说。
凡姝那微皱的眉心舒展了:“没有的事,你在瞎猜疑。
“我的感觉不会骗我。因为我爱你,别人对你的爱慕,哪怕一丝一毫,休想瞒过我。”
凡姝皱皱鼻子,带着
脸温柔的笑意,调皮地说:
“我说你在吃醋吧,你还不承认。告诉你,我早和宋桂生说过,你是我的恋人。”
敝不得么,这个在戏台上惯演风月老手的戏子,才如此拚命下功夫,他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呢,凡妹。这种人可是挖墙角的行家!
仿佛真怕有人来夺走凡姝,辛子安把凡姝搂得更紧:“你以为你和他这么说了,他就不会想入非非?才不呢!唯一的办法是,你不再和他来往,不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可乘之机,他才不得不死心。”
凡姝用了点劲,从子安怀中
出。她坐回到沙发上,咬着嘴
,沉
了一会儿,说:
“我只是喜欢京戏…”
子安坐到她身边,正
道:“我不反对你喜欢京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这个什么花老板搅在一起。”
凡姝默默地端详着子安,她的眉梢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严肃和忧郁:
“子安,我希望你明白,我,我对改编《西厢记》有兴趣…而宋桂生,虽有这个愿望,却感到困难,力不从心。我想帮助他做成这件事。”
“这是他设下的圈套,
你往里面钻!倘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妒忌和不
的火苗已在辛子安体内窜起,因而口气也变得锐利起来。
“别那么说,子安,你不了解他、”凡殊几乎是带着点儿恳求的意味说。
子安难地从沙发上站起。竖着眉毛:
“凡殊,我不懂为什么你这样为他辩护。你说我不了解他,你又知道他多少呢!连天姿都说,看到他就恶心。”
“天姿这是偏见。难道你看人也这么不公平?”凡殊的嗓音也不觉高了起来。
子安只觉得火气在猛地往上窜;头脑发热,手心出汗。他强咽下一口唾沫,冷峻地说:
“我已说过了,如果你真爱我,如果你要我爱你,就马上离开他和他的那个戏班子。我可不想将来在小报上,把我们的名字和他联在一起。”
凡姝愕然地摇着头,痛心地低语道:
“那么说,妒忌还是次要的。你根本是…看不起他。”
凡姝那种为宋桂生抱不平、喊冤屈的样子,像一
锐刺,再一次深深扎伤了辛子安。他索
更加尖锐凌厉地叫道:
“不错,我轻视他!这种跑码头唱戏的,本没有几个正经人,何况像他那种油头粉面,俗不可耐,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
凡姝的眼睛骤然睁大,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辛子安,像面对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把拳头捏得紧紧的,
在心口,极力想控制住自己那抖得像风中残叶般的身子。半晌,她才从齿
里进出暗哑的嗓音;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辛子安,难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你?”
愤怒和妒忌使辛子安心
如麻,他眼里刹时间蒙了一层泪水。他绝没想到凡姝会说出这样的话。陡然间,他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又猛然收住,不无凄厉地对凡姝说:
“好,好,你看错了我,我得罪了你的宋老板,你伤心,你为他辩护…”
一向说话谨严的子安,此刻竟变得语天伦次起来。他恼恨自己,更恨凡姝,堵
在心
中的块垒,不吐出来就会把他憋死。他一步跨到凡姝面前,狂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吼道:
“你,你是爱上他了,对吗?”
凡姝感到自己的手臂骨几乎被辛子安捏碎,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子安那凶狠得不像是他的目光。凡姝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但是她的眼眶却干涩得发疼。猛然间,她拚命用力甩开了子安的手,像是受到不能容忍的亵读,决绝地说:
“我不必回答你!”
辛子安全身冷汗直冒,头上青筋暴涨。他怒声咆哮:
“那么说,你以前对我所说的一切全是假话?你在欺骗我,你是个骗子!”
假话!欺骗!骗子1这些字眼就像是锋利的尖刀捅入了凡姝的肌体,猛扎在她正在
血的心上。辛子安,辛子安,你骂得好狠!
蓦然间,凡姝感到那么累,那么无力,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沙发椅背,凄然冷笑道:
“好,你骂得好。骗子!是的,我是骗子…”
“啪…一”急怒攻心的辛子安,神志
地举起右手,对着凡姝挥了下去。
凡姝本已站立不稳,哪里经得起这一记耳光。她一下瘫倒在地上。
从他们开始吵架就识相地路伏在凡姝脚下的小迸怪,这时猛地窜起来,对准丰子安那只打人的右手,狠命一口咬了下去。真难为这个小东西,竟咬得辛子安手上鲜血淋漓。
剧痛使辛子安顿时从
的云端直摔到现实的平地,他清醒过来,猛地跪在凡姝身边。
只见凡姝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好像全身的血
随着他那一巴掌全
走了。
“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疯了吗Z”辛子安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他忙把凡姝抱到长沙发上躺好,一面连声说:
“凡姝,凡姝,你怎么啦?凡姝,你醒醒…”
凡姝慢慢睁开了眼晴。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子安忙上前扶她。但是凡姝像见了魔鬼似地,往后缩着身子,恐怖地叫起来:
“不,不,别碰我!”
小迸怪也在一旁唁唁地叫,用它的小爪子狠命抓着子安。
“原谅我,凡姝,我一时昏了头。我不该…”子安哀求道。
“不…不…”凡姝木然地摇摆着头,喉咙里打着干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像怕冷似地搂紧早已偎到她怀中的小迸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睛直很愣地瞪着前方,向客厅门口走去。
子安忙上前拦住她;“别走,凡姝,听我向你解释…”
他的声音颤抖,头上的汗珠直挂下来,右手还在滴血。
凡姝停下脚步,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犹如一潭死水,像块灰漆涂的冰。从那里透出的绝望和悲凉,惊得子安不
畏缩地倒退了一步。而她却已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客厅门。
“你等等,我送你。”子安忙回身从沙发上拿起凡姝的大纱巾追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凡姝已走到门外,就像有鬼在后面追赶似的,她发疯般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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