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每年台风袭击上海的季节。
太平洋上空的台风中心,在杭州湾登陆的时候,虽然威力已经大减,但那大巨的风力。挟带着倾盆豪雨,已足以使上海遭劫。多少大树、电杆被吹倒,多少人家的屋顶被掀掉,多少马路积起了厚厚的雨水…
已经深夜,大雨仍在哗哗地下着,而且不时亮起闪电。
叶太太于淑容坐立不安地在一楼客厅里踱步。一会儿碰碰电话机,一会儿站到落地窗边看看,大雨打在玻璃上,象一条条蛇急急忙忙游过。透过窗户,只看到花园里的树木,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倾侧,世界临到末日似的,仿佛就要在这哗哗不止的雨声中崩溃了。
叶太太从窗前走开,回头瞥一眼那座古
古香的自鸣钟,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为什么不去睡觉?
她在等待着什么?
在那边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女佣阿英,她带着焦虑而愧疚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女主人。
老爷太太的心肝宝贝、唯一的女儿风荷小姐失踪了!而阿英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小姐。小姐究竟什么时候离家的?到哪儿去了?因为什么?她全说不出来。虽然太太没一点儿责怪她的意思,还叫她先去睡觉,但阿英说什么也不肯,她要陪着太太等小姐回来。
客厅门开了,门房老张用手顶住门,叶伯奇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阿英立刻跑过去,接过老爷
下的雨衣。
“伯奇,你回来了!风荷呢?”叶太太迫不及待地问丈夫。
“淑容,不要着急。令超还在找,”叶伯奇扶住
子的肩膀说。
“太太,少爷用车把老爷送到大门口,就又走了。”门房老张告诉叶太太。
“阿英,给老爷倒杯茶来,”叶太太吩咐,然后夫
俩搀扶着向一张长沙发走去。
“唉,”伯奇轻叹一声,一
股瘫坐在沙发上“我们几乎跑遍了上海每一个角落…”
“令超现在到哪儿去找了?”叶太太问。
“我不知道。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虽然他说,他一定能找到妹妹的…”
“伯奇,”叶太太坐在丈夫身旁,摇着他的手臂,眼泪忍不住
下来,她带着哭声说:“这一次,风荷是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她…不会再回来…”
“胡说!”伯奇严厉地喝了一声。可是,随即看到
子被焦虑、失望磨折得精神崩溃的样子,他心软了。侧过身来,他轻抚着
子的头发,说:“淑容,别瞎想。令超会把风荷找回来的,就象前两次那样…”
“不,这次我有预感,风荷,风荷这孩子,我们白喜欢她一场了…”叶太太说着,实在憋不住,把头埋在丈夫膝上,大声
泣起来。
伯奇让她哭了一会,才把她的头扶起来,帮她理理蓬
的头发,认真地说:
“淑容,让我们祈求上帝吧。他既然把风荷赐给我们,就不该无缘无故地把她收回去。来,淑容,让我们为女儿祈祷吧。”
夫妇俩相扶着走到壁炉前。壁炉上方挂着一个大大的镀金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他们俩虔诚地跪下,开始默默地祈祷。
自鸣钟“的嗒、的嗒”单调地走着。
风雨声渐渐小下来,客厅里静极了。他们在耶稣像前不知跪了多久。直到阿英从外面冲进来,才把他们惊得从地毯上跳起。
“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小姐,小姐呢?她也回来了吗?”淑容几乎是恐惧地哆嗦着嘴
间。
还没等阿英回答,他们的那一对宝贝儿女已经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客厅。两个人都浑身
透;显得非常疲乏。
“风荷,我的孩子…”淑容上前一把抱住女儿,抱得那么紧,就像是紧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风荷一脸的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紧紧地偎向母亲。叶太太感到她浑身冰凉,身子在微微颤抖。终于,风荷无力地、但却是清晰地叫了一声:
“妈…”
叶太太又一次用力抱了抱凤荷,同时朝伯奇看去,伯奇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遇,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
“主终于听到了我们的祈求。”
信心和力量重新回到了淑容身上,她松开搂着女儿的双手,亲切地说:
“好女儿,回来就没事儿了。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上
好好睡一觉。妈一会儿就去看你。”
阿英已过来搀住风荷:“小姐,我们走吧。”
她们一起走出客厅,上二楼去了。
伯奇夫妇这才转过身,走到儿子身边。
在叶太太跟风荷说话时,叶令超已走到一边,坐在沙发上。这时,他正仰靠着,大口
气。
他的父母一边一个,坐在他身边。他们多么想知道令超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妹妹的。
可是,令超已经无力回答父母的问话,只见他脸色煞白,嘴
青紫,
脯急速起伏,呼吸十分沉重。
“超儿,你怎么啦?”淑容学过一点中医,赶紧抓住儿子的左手腕。她立刻发现令超的脉搏很快、很
,忙伸手替儿子把领带拉松,一边招呼伯奇,叫他扶住令超,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妈,我没什么…”令超费劲地想睁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突然,身子一软,脑袋就沉重地靠在了他父亲怀里。
“超儿,超儿,”伯奇夫妇俩不
大声叫喊起来。
叶令超没有反应。
“快,伯奇,把令超放平。这里有我,你快给医生打电话。”淑容果断地吩咐。
伯奇轻轻放下儿子,便急急奔到电话机旁。他突然想起,他们
识的彭医生前不久全家迁居国外,临行前,曾向他介绍过另一个医生,可惜还没机会联系。
那张记有那位医生家电话的名片放在哪儿了呢?伯奇慌乱而徒劳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
还是淑容提醒了他:“你找那张名片吗?就在放电话的小圆桌玻璃板下。”
他飞快朝那张名片看了一眼,不错,就是他:
夏亦寒医学博士德康医院院长助理
住宅电话:72812
叶伯奇拿起电话,刚想拨号,忽然想起了时间,不觉拾手看看表,嗬,已是半夜两点。
这种时候给人家打电话,而且是初次相识,合适吗?
但他回头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儿子,终于下决心拨起了号码。
眼前
蒙的白雾终于慢慢散尽,叶令超从沉沉的睡乡中悠悠地醒来。微微睁开眼,他看到一张年轻英俊、然而却是陌生的脸庞正关切地俯视着他。
他一时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想动一动,只觉得全身疲软,没一点儿力气。
“谢天谢地,令超总算醒过来了!多亏了你啊,夏医生。”
这是爸爸在说话。可是,他说的夏医生,那是谁?就是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吗?为什么要医生来?是自己病了吗?叶令超陷入吃力地思索之中。
夏亦寒也在打量着叶令超。他刚给他做过检查,打了强心剂。眼看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慢慢地有了血
。薄薄的嘴
紧闭着,呼吸虽仍然急促,但那种病态的哆嗦已经不见。他显然处于极度的疲累之中,那双象女孩子般秀气的眼睛。睁开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了。
夏亦寒又拿起听筒,放在令超的
口,仔细听了听,然后站起身,轻声对伯奇夫妇说:
“叶先生、叶太太。令郎目前最要紧的是休息静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放心吧。”
“能不能让他去自己卧室?可睡得舒服些。”叶太太询问道。
“最好别忙着挪地方,就让他在这儿先睡一觉。”夏亦寒说着便走向放医箱的桌子“万一有什么变化,可随时给我来电话。”
“夏医生,能不能再耽搁你一会儿?我们去书房,我还想问问…”
叶伯奇的话没有说完,从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睡袍、肩上披着长长黑发的少女,匆匆奔进客厅。她那出奇的美丽和特有的风韵,总会使头一次见到她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白衣少女环视客厅,看到躺在长沙发上的叶令超,那张姣好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
叶太太忙走过去,扶住她,关切而略带责怪地说:
“风荷,你该去睡觉,怎么下楼来了?”
风荷身子一缩,痹篇了叶太太的手,几步冲到沙发前,俯身去看叶令超,顺势就跪倒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
“哥哥,哥哥,你怎么啦?”风荷一边叫,一边使劲推搡叶令超的手臂。
“风荷,让你哥哥静养,这是夏医生关照的。”伯奇走过去对她说。
风荷停止了推搡,抬头朝夏亦寒看去。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对眸子!轻愁,薄怨,热切的关注,痛苦的自责和深深的惶恐,千万种情感
融在一起,就象从心底
出的汩汩清泉,注
了她的双眼。夏亦寒那训练有素的医生的心,都不
被她的眼光震动了。
“不必担心,你哥哥已经没事了。”叶太太安慰女儿,
“夏医生说,只需睡一觉恢复体力。”
好像为了证实母亲的话,叶令超的眼睛睁开了。他看到风荷,眼睛倏地睁得很大,嘴角边掠过一丝笑,用微细的声音说:
“风荷,我已经好了。你不要着急。”
“那你为什么还躺在这里?”风荷不放心地追问。然后,似乎是为了取得证明,她就像个小女孩撒娇似地要求道:“我要你和我一起上楼。我送你回卧室去睡。”
“好…”叶令超答应着,左手扶住沙发背,右手撑在身旁,一用劲,坐了起来。
“超儿!”伯奇夫妇惊呼起来“不能…”
见爸妈要来阻拦,令超赶紧说:
“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好了。来,风荷,拉我一把。”
一转眼,叶令超已经在风荷搀扶下站起来了。
叶伯奇夫妇想阻止,但没有再开口。他们只是为难地、抱歉地看着夏亦寒。
夏亦寒也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兄妹俩相扶着慢慢走出了客厅。
德康医院座落在拉都路上,规模不大,名气却不小。楼下门诊部每天来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其中往往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二楼一排病房,也总是住得
的。
这医院原是德国人贝朗茨博士开办,如今的实际主持人却是代理院长夏亦寒。
一年多前,贝朗茨携
子回国省亲,留下他的小舅子掌管医院财务,而把医疗工作的全权交给他最赏识的院长助理夏亦寒。
夏亦寒以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确是年少有为,前程远大,可贝朗茨先生要他一下子挑起这付重担,则是他没想到的。
也许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也许是出于个性的要强,夏亦寒自接手工作以来,既勤奋努力,又兢兢业业,可以说干得非常出色。
一年多来,医院越办越红火,夏亦寒的威信和名气也都树立起来。
每天早晨不到八点,他必定出现在医院总值班室。八点一到,必定亲率各科主任医师追查病房。看他穿着雪白的大褂,身后簇拥着一群医生,从走廊走过,从这间病房走向那间病房,那么庄严,那么神气,俨然象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大约九点钟,开始接待预约门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常常两三个小时,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今天,一连看过几个病人,刚刚又送走一个得了神经官能症的阔太太,夏亦寒仰靠在椅背上,利用下一个病人未进门前的间隙,微微闭上眼睛,稍事休息。
一阵龙井特有的清香袭来,他睁开眼,面前的桌上像变戏法似地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绿茶。他心里明白,是绣莲来了。
回头一望,果然是绣莲,她也穿着一身白大褂,显得年轻而精神。夏亦寒不觉向她投去一瞥感激的眼光。
严绣莲眼下正在医学院读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所以到德康医院来实习。这是一个身条儿高高,脸蛋儿圆圆,健康而能干的姑娘。医院上下,从各科主任到护士们都喜欢她。
也难怪人们喜欢她。她平
是那么谦逊而和蔼,对谁都很亲热,而毫无架子。等到人们渐渐知道了她同代理院长的亲戚关系,就越发尊敬她了。你看严小姐,可从来没有借院长“牌头”
人哪!
有些调皮的小护士很想知道她与夏院长究竟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但医院里没人能说清楚。没人敢去问夏亦寒,而严绣莲呢,每当有人问及此事,她总是笑笑,不予正面回答,对别人的种种猜测不置可否。只有几个与夏亦寒关系密切的同事才知道,绣莲其实就住在夏家,称亦寒的母亲为“姑姑”看来,亦寒跟她应该是姑表兄妹了。
也有好事的、爱嚼舌头的护士私下议论,夏院长和严医生倘若将来来个亲上加亲,那么,严医生也就会是夏太太。这大概也是人们不敢小觑她的原因。
“累了吧,喝口热茶歇一会儿。”绣莲说着给亦寒递过一条热
巾。
夏亦寒接过
巾擦擦额头和双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吁一口气,说:
“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吧。”
绣莲抿嘴一笑:“你啊,还没忙够?上午就到这儿吧。”
夏亦寒瞧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诧异地问:
“才十一点,怎么,病人都看完了?”
“还有几个。护士长转给张医生去看了。”
“今天怎么想到给我特别照顾?”夏亦寒开玩笑地问。
“特别照顾没有,倒是有个特殊客人,非要见你不可。”
“哦,是谁?”
“一位年轻的小姐,是你约她今天上午来的。”
“我?”夏亦寒惊异地看着绣莲,摇摇头“没有的事。”
“那好办,”绣莲朝亦寒嫣然一笑,扭身便向外走“我现在就去回了她,打发她走。”
“等等,这位客人姓什么?”
“姓叶,她说,你前几天去过她家,给她哥哥看病。”
是叶令超的妹妹,那个披着长长黑发、穿白色睡袍奔进
客厅的姑娘,那个深邃的眸于里储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幽怨和忧愁的女孩于,记得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风荷。
“把她领到三楼书房去,”夏亦寒只当没看见绣莲那充
疑问和对他审视的神色,动作迅速地整理着桌上的病历之类的东西“我一会儿就上去。”
夏亦寒一走进三楼书房,就看到坐在小沙发上的叶风荷。
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茜红色的衣裙,
里饰有一条白色的长飘带。完全没有那天夜里看到时的倦容和病态,而是跟她的名字一样,宛如一朵染着朝霞的出水芙蓉。
风荷站起身来,可是,一开口。她竟显得如此局促而语无伦次:
“夏医生,你好,真对不起…我,姓叶…”
夏亦寒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锐利而认真地看着她。
风荷更紧张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刹那.问,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位笔直站立着的、高大而严肃的医生使她害怕,她有点后悔,今天是不是太冒失了?
但是,既然这位夏医生一声不响,风荷就不得不再开口说话: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夏医生,我,我…”
“不,我记得你。你叫叶风荷,对吗?”
夏亦寒向风荷做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就坐到了写字台后的皮转椅上。
他注意到面前这位娴雅柔弱的姑娘脸色绯红,
耸耸的大眼睛里几乎已闪出泪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只想尽快帮助她平静下来。于是,亦寒用温和的声调说:
“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请坐下慢慢说。”
风荷坐回沙发。她带着一种负罪的神情低着头,不敢直视夏亦寒,轻声说:
“真抱歉,刚才我不得不骗他们说,是你约了我。”
夏亦寒不想让她再为此感到难堪,微微一笑,撇开了这个话头,问:
“叶小姐,你哥哥这几天情况如何,是不是他…”
“不,不,他很好,不是因为他…”风荷突然打住话头,但立刻又象辩白似地急急说:“当然,我今天来,确实是因为他的体身…”
夏亦寒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求你,夏医生,告诉我实话。”风荷蓦地抬起头来,那样热切地望着夏亦寒“我哥哥究竟得了什么病?”
在这急切的问话里,夏亦寒感到了风荷对她哥哥的无限深情。一个多好而又多么可怜的妹妹呵!
夏亦寒没有忘记叶伯奇夫妇的恳求和拜托,一个医师的道德,也使他不能轻易将叶令超的真实病情告诉风荷,但他又不愿使面前这位
怀着友悌之情的纯真姑娘过于失望,他试探地说:
“据我知道,你哥哥发病已是第二次。以前彭医生怎么说的?”
“我问过他,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可你不一样。”
及亦寒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一样?”
风荷显然被问住了,她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反止,你不一样。”
明明说不请,可是她却坚信不疑,这是怎样一个凭灵感行事的少女!
夏亦寒不
为她这种真诚的幼稚和单纯而眩惑。
也许,夏亦寒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风荷突然双肩一坍,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哽咽着细语:
“哥哥的病是不治之症,我知道,所以你不能说。”
泪水从她眼中汹涌地
出,那条捏在手中的绣花小手绢已来不及擦净。她就像个小女孩那样,用手背去帮忙。
夏亦寒决定将叶令超的病情用最通俗、最平缓的语言告诉风荷。一来,他觉得令超的病并非无法可治,二来,他实在不忍看着风荷伤心落泪。
“叶小姐,你听我说,你哥哥的病…”
“不,别说!”风荷猛地打断夏亦寒的话,她用双手堵住耳朵,闭起眼睛,悲切地说:“求求你,别说!我不敢听,我不要听你宣判哥哥的死刑。”
然后,她双手捏拳,紧
在自己
口,忘情地叫道:“我只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哥哥。为了哥哥,我愿意去做一切!要知道,哥哥两次发病,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说是你害了他?”夏亦寒奇怪地问,叶伯奇夫妇可没提到过这一点啊!
“他是为了我,淋了雨,又饿,又累…”
风荷突然住口不说了。夏亦寒虽然很想知道个究竟,但他懂得尊重别人,所以决定不再追问。而是耐心地劝慰道:
“叶小姐,请你相信,你哥哥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夏亦寒沉着镇定的口吻仿佛是一贴最好的安定剂,风荷的紧张激动顿时消解了不少。她睁大两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说下去。
“据我的诊断和彭医生留下的病历记录,我认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
心脏病,也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
“与生俱来?”风荷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
“劳累,受寒,都是
发因素,你哥哥体身内本来就有这种隐患。”
“心脏病…很危险,对吗?”风荷怯怯地问。
夏亦寒思忖了一会,说:“心脏病对人危害当然很大,不过,你哥哥这种病,现在已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
“手术?”
“就是开刀,治愈以后,他就跟健康人没有什么两样。”
一片奋兴的红晕漫上了风荷的脸颊:“夏医生,你帮他开刀好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我这个医院还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广济医院设备最好,能作各种心脏检查和手术。我已向你父亲建议,可以介绍你哥哥去那个医院。”
“我爸爸同意了吗?”风荷急切地问。
“你父亲说还要考虑考虑。这可以理解,因为动心脏手术确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夏亦寒坦率地说。
“我懂了,夏医生,”说着,风荷站起来,眉宇间凝着一团勇气“我要劝爸爸妈妈,尽快让哥哥去医院检查和手术。”
“你是一个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夸赞道“如果需要,我愿尽力帮忙。”
“谢谢你,夏医生。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该走了。”的紧张激动顿时消解了不少。她睁大两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说下去。
“据我的诊断和彭医生留下的病历记录,我认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
心脏病,也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
“与生俱来?”风荷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
“劳累,受寒,都是
发因素,你哥哥体身内本来就有这种隐患。”
“心脏病…很危险,对吗?”风荷怯怯地问。
夏亦寒思忖了一会,说:“心脏病对人危害当然很大,不过,你哥哥这种病,现在已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
“手术?”
“就是开刀,治愈以后,他就跟健康人没有什么两样。”
一片奋兴的红晕漫上了风荷的脸颊:“夏医生,你帮他开刀好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我这个医院还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广济医院设备最好,能作各种心脏检查和手术。我已向你父亲建议,可以介绍你哥哥去那个医院。”
“我爸爸同意了吗?”风荷急切地问。
“你父亲说还要考虑考虑。这可以理解,因为动心脏手术确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夏亦寒坦率地说。
“我懂了,夏医生,”说着,风荷站起来,眉宇间凝着一团勇气“我要劝爸爸妈妈,尽快让哥哥去医院检查和手术。”
“你是一个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夸赞道“如果需要,我愿尽力帮忙。”
“谢谢你,夏医生。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该走了。”
风荷从沙发上拣起她的小背包,向夏亦寒感激地笑了笑。此时此刻,她觉得夏亦寒是那么了不起,又是那么亲切。
夏亦寒没有理由再留风荷。他站起来,绕过写字台去为风荷开门。
“咦,这是什么?洋娃娃!”风荷一眼瞥见靠壁的书橱里放着的一个洋娃娃,她扭头央求道:“我拿出来看看,可以吗?”
“当然,”夏亦寒嘴角边绽出一丝笑意。
一个金发碧眼的大洋娃娃捧在了风荷手中,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动情。那娇憨可人的神态,甜蜜而温柔,哪怕是冰河或坚石,也会被风荷此时的神态感动得化解。
这个洋娃娃,是夏亦寒的病人,一个六岁的法国小女孩,病愈出院时一定要送给他的礼物。那个小女孩喜爱这个娃娃,即使在病中也朝夕不离。她把它当作最珍贵的礼物,赠给最崇拜的夏叔叔。夏亦寒收下后,就随手放在这书橱里。大半年过去,谁都没注意过她。今天,偏偏来了个大的“小女孩”象发现新大陆似地欣赏着她。
“看,她的眼珠会转动,还能闭上,真有意思。应该给她做几套漂亮衣裳…”
风荷陶醉地看着娃娃,夏亦寒陶醉地看着风荷,一个是童心洋溢,一个是柔情泛起。这一刻的情景,真是美好。
书房的门推开了,严绣莲脚步轻盈地走进来。
看到风荷还在,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对夏亦寒说:
“表哥,你该吃午饭了。”
风荷的小儿梦被惊醒了。她赶紧把洋娃娃放回书橱,关好玻璃门,抱歉地说。“我真的该走了。”
夏亦寒觉出了风荷的尴尬,他笑着对屋里的两个女子说:
“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位是叶风荷小姐,这位是严绣莲小姐。”
“严小姐,你好,”风荷热情地伸出手去“刚才,在楼下,我…真对不起…”
夏亦寒知道风荷又要为求见自己的事道歉了,赶忙挡住她的话头说:
“绣莲,叶小姐是来询问她哥哥的病况,她很为他担忧。”
绣莲!好熟悉的名字,我仿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过?!
夏亦寒一声“绣莲”不知为什么,竟像沉重的一槌击在风荷的心扉上,使她那
感而脆弱的心发出了嗡嗡的震响,一种足以勾起她遥远回忆的共鸣。随着这一声,风荷脑一子里那个可怕的黑
被砸开了,从那深深的
底竟传出了那样幽缈,而又那样清晰的呼唤:
“绣莲…绣莲…绣莲…”
她不
也跟着自语起来:“绣莲,绣莲…”
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是锥子戳进头皮猛搅般的剧痛。风荷的身子晃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叶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夏亦寒与严绣莲儿乎是同声问她。
绣莲的手立刻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什么,没…”风荷竟打了一个冷颤,躲开了绣莲,像是畏惧般地退缩着,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她。
“叶小姐,你…”绣莲倒被
得莫名其妙起来。
快,我得赶快走。趁现在还清醒,趁现在还管得住自己的双腿,我得赶快离开这里!
风荷把持上的背包紧了紧,困难地吐出一句:
“我,走了…”
她没再看夏亦寒和严绣莲一眼,就象逃跑似地奔出房门。
星期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初四。
傍晚时分,夏亦寒家客堂间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靠墙一张红木长条桌上,放着一个铜香炉,里面点着几支龙涎香。桌子左面放着两个大瓷盘,一盘
桃,一盘杨梅,都是鲜
滴的上品。右面是两盘糕点:绿豆糕和杏仁酥。中间供着的则是八个大碗,
鸭鱼
,应有尽有。
红木条桌上方,挂着一张老式的彩画像。一个穿着高领斜襟长袍的妇人端坐着,严肃地正视着前方。这是严氏的遗像。
夏亦寒的母亲季文玉正在供桌前忙着,仔细地擦抹着一双银筷、一只银碗,然后把它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受气的二
了。跟她势不两立的大太太严氏,现在只剩下在画像上领受冷猪
的份儿。自从夏中范五年前病笔后,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出头,身材瘦削,脸庞白皙,虽然左额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许破坏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协调,但总的说来还是风韵犹存。只是身边已有了一个廿几岁的儿子,无论自己还是旁人,就都认为她要算是个老妇人了。
自鸣钟“噹噹”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蜡烛先点起来?”
说话的是季妈,文玉当家后,再没人这么称呼她。文玉称她“阿姐”亦寒和绣莲也都随之而改口称她为“大阿姨”搬到这儿来以后,邻里之间也都只知道她原来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务杂事仍然由她
持。可她的身份却已不再是佣人,可以说是家庭的一员了。
“等一等吧。”文玉皱着眉“文良也是的,到现在还不来、他外面事儿多,不会不来吧。”
“放心吧,舅老爷哪一次误过大太太的忌
?总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菊仙说。
“亦寒也不下楼来,六点都过了,”文玉轻轻叹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礼数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个孝顺孩子。在外边都当院长了,在你面前还不是小孩子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菊仙一面把磕头用的蒲团放好,一面说“绣莲已经上去叫了,一会儿准下来。”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妈必定要一本正经给大妈妈做忌
。她不怕麻烦,大妈妈在
间大约都要嫌腻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医书合上,苦笑着对绣莲说。
绣莲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会在我面前发牢騒。见了玉姑,就不敢说了。”
“我倒不是怕她,妈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说实在的,我
可怜她。”
夏亦寒说着,笑容消散了,一种忧郁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气
发的脸。但是,他马上就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甩掉。又故意调皮地眨眨眼。对绣莲说:
“我倒忘了,大妈妈是你的亲姑妈,在你面前发这个牢騒,真是大不该!”
聪明的绣莲察觉到亦寒的感情在刚才曾有一度转折,知道他准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发自内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涨
她的心
。她真想把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双手抚平他心上的创痕。然而,少女的羞涩和矜持阻止她这样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亦寒说:
“我才不在乎这个姑妈呢,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可以说。对她毫无印象。我倒是听大阿姨说过不止一回,她在世时,对玉姑和你很不好…”“别说了,和死人算账多没意思,”亦寒把书往抽屉里一
,站起身未,说:“走,下楼去给死人磕头吧。”
亦寒和绣莲下楼不一会,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沪西南这一带是个颇有名气的“老板”手下的兄弟经营着各种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这、一地区苏北同乡会会长。自从夏中范死后,夏家的儿爿店,就由他代理经营,谁让他有个对生意经毫无兴趣的外甥呢。可这些店铺在文良手中,比当年夏中范亲自掌管时,还红火得多。
今天,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绸长衫,摇着一把折扇,一进门就打拱道:
“有点事绊住了腿,让你们久等了。”
他让两个手下人把带来的供品放好,就打发他们走了。
文玉让他宽了长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龙井茶递给他,请他在藤椅上坐下。亦寒和绣莲上来叫过“舅舅”后就侍立在一边陪他说话。
还是文良
气,说:“时间不早了,行礼吧,行过礼。我们好吃晚饭!”
磕头用的蒲团早已放好在红木供桌前。画像上的严氏神情板滩地瞪视着。还是老规矩,由文玉带头先拜。
季文玉虔诚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来,朝画像看一眼,准备再磕下去。
恰巧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把客堂照得一片惨白。这只是那种普普通通不带雷声的干闪。但当那光亮照在画像上的时候,季文玉竟觉得画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妈,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发上去坐一会儿歇歇。”亦寒捏着母亲细细的胳膊,怜惜地说。
“不,不,找还只磕了一个头呢,”文玉挣开文良和亦寒的搀扶,义毕恭毕敬地跪在蒲团上,头抵着地板,认真地磕着响头。
亦寒无奈地轻叹一声。他既佩服妈妈为人大度,对曾经那样苛待过自己的人,竟能不计旧怨,以礼相待,但又为一贯明白事理的妈妈偏偏有这种愚昧行为,感到遗憾和不解。
总算每个人都磕过了头,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对画像行三鞠躬礼。
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发上,说自己不想吃饭,让大家先吃。
几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个下午妈妈帮着大阿姨烧茶,擦洗祭器,摆设供桌。忙完这一切,体弱的她当然没有一点儿胃口了。
又是一连几个干闪,文玉凝视着闪电以后格外显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说:
“真怪,每逢太太忌
,不是闪电,就是下雨。”
“不见得吧,”季文良在饭桌上不以为然地接口“我记得去年就是个晴天。”
他笑了笑,又说:“文玉,你那么大年纪了,看到打闪响雷还害怕,要惹孩子们笑话了。”
这时,绣莲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发前:
“玉姑,吃点儿豆腐吧。大阿姨烧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着摇头,刚想说不吃,绣莲已把碗硬
到她手里,说:
“玉姑,我特意给你舀好,晾在一边的。现在吃不烫不凉,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这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姑娘。她轻轻拍拍绣莲的手背:“既然烧得好吃,你也去多吃两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饭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饭,一面对文玉说;
“妈,明晚我不回来吃饭,别等我。””
“上哪儿去?”文玉问。
“到老宅去翻书,如果
得晚了,我就在那儿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没答理儿子的话,反而朝着文良说:
“哥,我和你说过的把老宅卖掉的事,办得怎样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抢着说:
“妈,我不同意把老宅卖掉么!”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给文玉留下过辛酸、痛苦记忆的那座老式楼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旧,
森森的怕人,又离市中心太远,因此让文良另找了这幢古拔路的新式
堂房子。她带着亦寒、绣莲,还有菊他都搬了过来。季文良仍住在徐家汇,只不过现在住的已不是当初那几间小屋,而是买下了一幢象样的小楼。
本来倒也没想过要卖掉老宅,但这些年来,亦寒爱往老宅去。并且打扫出一间卧房,有时甚至就在那儿过夜。文玉简直想不通,亦寒怎会喜欢那个荒凉的大宅子?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学医的,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只图那里清静,有书可看,便常爱往那里去。可这么一来,倒勾起了文玉要卖掉老宅的念头。
“亦寒,你不就是喜欢老宅那些古书吗?”文玉柔声问。
“是啊。”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学西医的,看那些古书干吗?”
亦寒笑了:“妈,那些古书里也有我用得着的东西呢。”
亦寒的爷爷是个翰林,还学过中医,所以老宅里堆
了各种古籍,还有不少爷爷当年手抄的葯方,亦寒对此颇感兴趣。而且,他对那些经、史、子、集也愿意翻翻。因此,一到老宅,便常常乐而忘返。
“我和你舅舅说过,让他另找个地方,给你堆这些古书,”文玉很希望能说服儿子。
“我看算了,文玉。既然亦寒喜欢那里,你又不缺卖房的钱化,就给他留着吧。”
文良开口帮外甥说话了。可怜的文良,如今已两鬓斑白,还是没结婚成家。这唯一的外甥,小时候一直跟着他长大,他们可以说情同父子。
“你看,舅舅也不赞成你卖!”亦寒朝舅舅投去感激的眼光,一面对文玉说。
文王怎么还能不同意呢?她凝视着儿子英俊、坚毅、充
青春朝气的脸。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她视为命
子的宝贝啊!为了他,她能豁出一切,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不知为什么,泪水漫上了文玉的眼眶。她望着儿子,苦涩地笑笑,点了点头道:
“好吧,妈妈答应你,不卖了。”
叶太太实在是个好妈妈,她对子女的爱可谓无微不至。
女儿风荷因为体身欠佳,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大学考试。她常担心女儿在家闲得发问,盼着风荷永远高高兴兴,偶尔看到荷独坐发呆,她的心就揪了起来。
这一天,午睡方起,叶太太就到女儿房间去了。
风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边的小
上,堆
了各种小块的花布。叶太太知道,女儿又在为她的那些洋娃娃设计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没睡午觉呀?”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
“睡了,刚起来。”
“我让阿英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喝了解暑。”
“妈,我不想喝,”风荷噘着嘴说“你看,这些布没一块合适的。”
“你给哪个娃娃做呀?让妈来帮你出点主意,”叶太太兴致
地问。
“娃娃还在医院里呢。”
“在医院里?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医院找夏医生,他那儿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玩的洋娃娃…”
“哦,”叶太太笑道“原来这样,那,你想做什么样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纱做一件洋装,再做顶帽子,可是,这里没这种料子。”
“那好办,风荷,”叶太太替女儿
一下这在额前的碎发“走,妈妈陪你上街去买。”
“现在?”风荷看了看妈妈慈祥地望着她的脸“妈,你不是最怕热了吗?”
“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给你,还有你哥哥买点衣服呢。”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他们的路线由西向东愈延伸愈远,最后竟一直到了大马路的永安公司。
将近黄昏时分,她们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硕果累累。各人的东西都买了,而风荷,不用说,又捧回了两个造型别致的娃娃。
叶太太看风荷情绪很好,觉得自己虽然热些、累些,都算不了什么。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儿跟马路上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比,觉得风荷的清纯雅丽绝对出类拔苹。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骄傲。
路过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风荷,说要进去吃点冷饮,顺便歇歇脚。冷饮吃完,她又忽发奇想,对风荷说:
“这儿离你爸行银不远,打个电话给他,我们大家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一起坐他的车回家得了。”
风荷站起身来准备去打电话,一边笑嘻嘻地说:“妈,今天你兴致真高!”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到你今天特别高兴呀,傻孩子!”
风荷袅袅地走了,叶太太看着女儿苗条俏丽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
不一会,风荷已经回来。她
面奋兴地说: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说,五点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听令超说,沅沅约他今天去吃晚饭的么,怎么…”叶太太微蹙起眉头。
“啊呀,这可不好!”风荷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不让他对沅沅姐失约!”
叶太太叹了口气,把风荷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算了,你哥自己会安排的。”
风荷看到一片
云从妈妈眼中掠过,不
凑过脸去,问:“妈,你不高兴了?”
“没有,”叶太太看女儿似乎有些担心,忙笑着说:
“说不定等会儿他跟沅沅一块儿来呢,那不是更热闹了?”
“妈,你说哥会跟沅沅姐结婚吗?”风荷充
着期盼说“我真想沅沅姐早点儿来我们家,我也多了一个伴。”
“我也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可就是…”叶太太似乎有什么心事。
“可就是什么?”风荷追问“妈,你是担心哥哥的体身吗?夏医生说,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决心,哥哥一定肯去动手术的。”
“唉…”叶太太不觉长叹一声“孩子,你不知道,那手术是很危险的。这几天,你爸又去问了好几个医生。有的医生说,只要自己当心,不动手术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事。你爸也去找过夏医生…”
“夏医生怎么说?”
“比跟你说的更详细。他还是认为你哥哥应早动手术,以防不测。可是,我跟你爸还是怕…”叶太太的眼眶
润了。
“妈;爸爸来了!”风荷轻轻摇着叶太太的手臂说。
叶太太扭头一望,果然,叶伯奇挟着鼓鼓的公事包。正
着肚子走来。后面紧跟着向她们招手微笑的叶令超。
风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后寻视着,没有,胡沅沅并没
有一起来。
叶今超大学毕业后,就到父亲的行银去当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数字、账目打交道。
其实,他却是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他的爱好是音乐,
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钢琴或拉梵阿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
受。因为这样,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楼东头那间最不易吵闹别
人的房间,作为他的卧室。
他偶尔也作点曲子,他的快乐和忧伤,便常常通过那袅
袅不绝的音响
泻出来。
今天,他的琴声就显得忧郁而低沉。缓慢而低回的咏叙,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难言的苦闷。
已经是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和胡沅沅
朋友也已经有了年头,双方的父母却不止一次地婉言催问过,沅沅本人更显然是只等他开口求婚便会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结婚,令超的心里就烦得慌。
他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啊!
应该说沅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因为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四个弟妹,所以虽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胡炳文跟叶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气的行银家…她却并没有娇小姐的种种毛病。她贤惠大度,温柔能干,长得不算
丽,可也绝不能说难看。她在大学念了两年,没有毕业,就进了她爸爸的行银,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象,在她身边,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却倾心于叶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气质,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
不能说令超对沅沅毫无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动。
可是,面对胡沅沅,叶令超却总也鼓不起那种迫使年轻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之情。
他觉得她缺乏一点灵气,缺乏一点能够扣动人心弦的东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却嫌她太富于母
、太练达、太务实、太少浪漫气息。她可以静坐几个钟头听令超弹琴,可那只是出于对令超的爱,却不能在音乐中和令超的心共鸣。
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
了障碍,充
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
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
,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
肢,不
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
风荷在自己那间小巧而精致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说。
不知是天气
闷热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
很爱读书的她,今天觉得看不下去。把书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突然想起曾答应过沅沅姐,给她绣一双拖鞋面。可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动手呢。对,现在就来找个花样。
风荷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放绣花花样的大本子,翻了翻,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
吧脆重新剪一个。她拿过一张白纸,又找出小剪刀,开始在脑子里构起图来。
天下有好多事是无法用普通道理解释清楚的。
比如风荷的美术才能吧,就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不学自会的。她那种对于美的
感、领悟,记忆之牢固,把握之确切,特别是复现本领之强,就连她学校的美术教员都惊叹不已。中学毕业的时候,那位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美术天才的教员,曾竭力鼓励风荷去投考美术专科学校,然后争取到法国去留学。他预言,风荷准能成为独树一帜的大画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养的话。
爱美和创造美、表现美,仿佛真是出自风荷的本
似的。
剪纸是风荷的一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她绣花用的花样,总喜欢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随心所
地剪出脑中设想的图样。
除了绣花用的图样外,风荷还能用黑纸剪肖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让她静心观察几分钟,一张维妙维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来了。
伯奇夫妇和令超很为风荷的这个本事骄傲。令超把风荷为他剪的那张硕大头像,配了个镜框挂在屋里,别的什么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许多亲朋好友知道了风荷的绝招,竟有人登门相求。只要风荷有兴致,伯奇夫妇总是鼓励她多剪。有时他们也会显宝似地要风荷当众表演一下。
风荷有个大厚本子,里面夹着她剪的许多肖像。爸爸、妈妈、哥哥的不用说了,连阿英和那些宝贝洋娃娃,甚至她看过的电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样剪好了。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几片叶子陪衬得它益发高贵雅致,倘用彩
线绣在黑丝绒上,肯定不俗。
风荷把剪好的花样放在一张黑纸上,鲜明的对比,使那朵蔷薇顿时有了立体感,她微微笑了,觉得还比较满意。她手里拿着那把
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拿起另一张黑纸,又漫无目的地剪起来。
才几剪刀,一个男子的侧面头像便出现了。风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举着头像仔细端详着。
“哟,小姐,你剪的是谁呀?”
是阿英进门来了,手里捧着托盘,从风荷身后探头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谁呢?
风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剪的原来是夏亦寒。
阿英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是给风荷送下午的点心来
的:一杯凉凉的桂花鸟梅汤,一小碟绿豆糕。阿英把托盘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楼去了。
风荷仍在端详夏亦寒的头像,她摇摇头,不,剪得不好,线条不够刚劲,显不出他的深沉、稳重,也没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张黑纸,重新剪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半侧的,全侧的,左侧的,右侧的…,几张大黑纸剪掉了,头像摊了半桌于,可她还是不满意。她叹口气,颓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见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开夏亦寒三搂书房时,他正在和几个同事谈话。见有陌生女客来访,不一会儿,那几个同事就告辞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风荷和亦寒两个了。
“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风荷急急地说“让我给辛德瑞拉换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给拉?”亦寒不解地问。
风荷径自走到那个玻璃柜前,取出了那个金发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给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说她像童话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风荷的妙想逗乐了。
风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头,一绺额发柔顺地轻轻拂动着,晶莹的瞳孔中,闪烁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说这名字好吗?”
夏亦寒动情地凝视着风荷,衷心赞美地说:“那么,你就是那个给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风荷把娃娃放在写字桌上,从包里拿出一套纱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颜色十分相配的天蓝色上面缀
彩
小花的曳地长裙。
风荷灵巧地替洋娃娃穿上这件纱裙,这小人儿立刻显得
人而高贵,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帽子,给这个娃娃戴上。
“嗬。简直美极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来。
他从不大关心女
服饰,现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裙,竟能为女
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赏了一番,然后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对风荷说:
“谢谢你,叶小姐,给娃娃做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不用谢,我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她的。”
听风荷的口气,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这个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还是应当接受我的感谢。”
“那么,你准备怎样谢我呢?”风荷的孩子气又上来了,她调皮地朝亦寒一笑,歪着头静听下文。
“是啊,怎么谢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请让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几天吗?”风荷开心地笑着问。
那笑声真像是天使在摇动着一串银铃。在这笑声的感染下,一向稳重老成的夏亦寒也变得活泼了。他故作神秘地说:
“那可说不定。反正要让你大吃一惊!”
“那么,我就等着啦。现在,我不再打扰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没感到受了打扰,可是又有什么理山留住她呢?他不无遗憾地伸出手去。
风荷显然还很不习惯与人握手。当亦寒握住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时,她的脸红了,心跳得快了,呼吸局促起来,鼻尖上甚至还冒出了几颗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松了手。她微微抬头看了亦寒一眼留给他一个甜蜜而无
的巧笑,这才走了。
许久以来,风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神思常常会发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飞跃,情绪也常常跟着发生急骤的、大起大落的变化。她为此十分苦恼。
这种情形近来似乎更频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钟前,她还面对着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里笑着对他说:
“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谢我,怎么使我大吃一惊。”
可一分钟后,她却变得忧郁而伤感,消沉颓唐得直想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声声像槌子打击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绣莲…”
“绣莲…”
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有人喊叫这个名字?风荷恨不得敲开自己的头骨,从脑子里搜出那令她心烦的记忆,恨不得有一道强烈的光线,能烛照她灵魂中那个深不可测的黑
!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她的思绪在飘缈无垠的黑
中翻飞,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个头像又一个头像。她剪的是谁呢?是那个名叫绣莲的女医生吗?不,不像,那个绣莲年轻、美丽、健康,脸上的线条很美,可我剪出来,像什么呀,这么难看!
突然,风荷惊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纸,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书桌最下边那个抽屉的把手。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去开那个抽屉!千万不要!你已经有好久没去碰过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开它将发生什么!
但她的脑中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强迫她违抗上面的提醒。“绣莲,绣莲”的呼喊,极大地加强了那股力量,竟使它变成了一位强制
的命令。
风荷的手颤抖了,但仍然猛地拉开了那个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大夹子。
心中的声音又在阻止她: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千万,千万,别打开它。最好是赶快扔了它!
然而,来自头脑中那个黑
深处的命令,却更加强有力。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仿佛正在向她
近,马上就要
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风荷一下子打开了那个黑色夹子。
一张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风荷觉得那“绣莲、绣莲”的喊声,就是从她大张的嘴里发出的!
风荷头皮发麻,灵魂出窍,一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跳开身来逃走,逃开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却不听话。
昏
中,她又翻了一页,又是一张剪影,还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但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长长的手臂像蜘蛛的长爪,可怕地挥舞着,两腿叉开作跳跃状…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蓦地,一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窜出。
“啊!”风荷狂叫着,把那黑夹子用力一推,站起身来夺门而逃。
在门口恰和上楼来的阿英撞个
怀。
“小姐,你怎么呢?”
阿英看到风荷脸上的肌
僵硬,两眼发直,嘴
直抖,赶紧抱住她、拼命摇她,仿佛想把风荷从恶梦中摇醒。
“哦,阿英…”风荷终于呻
般叫出了声。
“小姐,你的电话,夏医生来电话找你。”
“夏医生,是夏医生?”
“是的。”阿英肯定地点头。
风荷一甩手飞快地跑下楼去。
风荷拿起电话听筒,刚说了声“喂”就听到夏亦寒奋兴的声音:
“是叶小姐吗?我是夏亦寒,我想好了答谢你的办法,那就是
足你一个要求。你可以随便提…”
“哦,夏医生!”
风荷软软地叫了一声,在夏亦寒听来简直有似呻
或叹息。与平
的活泼有生气截然不同。
“你怎么啦?不舒服?”亦寒焦急地问。
“我,我…怕…”
“怕?怕什么?请告诉我。”
“不,我恐怕…是病了…”风荷支支吾吾,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马上就来,十五分钟就到你那儿,等着我!”亦寒果断地说。
风荷勉强搁好话筒,就软瘫在沙发上了。虽然那遥远的呼唤还在脑中的黑
里回响。虽然那可怕女人的影子还在她眼前晃动,但她的心已开始平静下来。因为,她已经有了希望,夏亦寒很快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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